朝霧 第五章

祖父的日記始於「一月九日」。大概是為迎接新的一年,才買來筆記本寫下生活點滴吧。每天的內容都相當長,他果然不排斥寫作。

他在「一月廿一日」這篇寫道:

「島原氏的柏格森 哲學、認識論在今天結束。柏格森的學說,正是我平日的想法,故不禁大呼『然也』,頗有同感。」

這位哲學家的名字經常出現在戰前出版的書上。雖然莫名所以,我仍會覺得「啊,爺爺也鑽研過柏格森」。哲學方面的思考對我來說負擔太重,不過,後面這則故事倒挺有趣。

「我針對直覺的體驗向老師提出疑問。隨後,老師談到曾去拜訪柏格森,臨走時突然下起雨,對方拿出傘,他卻回絕,匆匆奔向地下鐵的車站。直到他上車為止,據說對方任由雨水濕面一逕目送。」

這是發生在巴黎的事嗎?儘管寫著「直到上車為止」,但若是地下鐵,只能送到走進入口為止吧。撇開那個不提,很久以前,這類公眾不可能得知的日常生活的瞬間,確實存在過。法國哲學家目送東洋訪客漸漸遠去,任由雨水濡濕面頰。

知曉此事時的感覺,與讀到祖父記述「在田町的森永,以溫馨的合唱及麵包當午餐」時那種懷念的心情頗為相似。

對了,雖說是昭和初期,不過那是哪一年的事?繼續往下看,有這麼一節:

「議會解散。貴族院十點開議,眾議院 十點四十分開議,濱口氏演說後,犬養氏提問,堪稱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奇觀。是夜,軍縮會議的廣播遠從倫敦傳至日本。那邊應是早晨吧,這是何等奇妙的近代文明。因而,夫人覺得有點可怕,不敢把無線收信機放在耳邊,小鈴不禁竊笑。終日皆可清楚聽見若櫬代表 的話聲。」

線索如此充足,自然查得出來。對照年表,是昭和五年。另一方面,此篇之後的日記也不時可窺見私事。

提到舊時的大學生寄宿生活,首先會聯想到漱石的《心》 漱石於大正三年(一九一四)發表的長篇小說。透過大學生「我」與偶然邂逅的「老師」,描寫罪惡感與孤獨感導致自我否定,充滿個人主義思想。">。然而,小說背景為明治時代,即便是祖父的時代,距今也有幾十年了。但是,讀到這裡,我忍不住猜測,這個「小鈴」是「房東的女兒」嗎?她看著「夫人」的模樣竊笑,或許是女傭吧。

於是,我四處翻找,發現這名字大概一個月會出現一次。

「小鈴和高女的同學去上野。」

「小鈴還我《唐初美術》,又帶走一本書,十分用功。」

「小鈴耗費半日,將裝橘子的紙箱改造為留聲機的唱片盒,成果相當不錯。」

「小鈴做了英式鬆餅送來。問她是夫人烤的嗎?曰:是我烤的。」

果然,小鈴是房東的女兒。不,父親也提過是「寄宿在朋友家」,應該不是專門出租房間的那種房東。

有收音機,偶爾也聽「關屋敏子 的《蘇爾貝琪之歌》唱片」(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這麼寫才對。我猜或許是葛利格 的《蘇爾維格之歌》(Solveigs Sang),在當時算是富裕的家庭吧(話說,「關屋敏子」是女高音歌手。《廣辭苑》居然有她的名字,我大吃一驚。原來她是個名人)。

「小鈴」大概是那家的千金小姐。

雖然明知不是,謹慣起見,我仍向父親重新確認祖母的名字。

——不是「鈴」,現實畢竟不可能像小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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