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 第三章

若是與飯山先生有這般交情的人,那麼,來參加婚禮,甚或上台致詞也不足為奇。

積藏的疑惑能夠順利解決,實在很痛快。

我開心地望著那個人在司儀的介紹下起立。他的身材中等,面貌沉穩,濃眉下的雙眸注視著新郎新娘。

「飯山先生、天城小姐,恭喜你們。」

麥克風傳出他的話聲。他相當懂得掌握重點,內容溫馨。最後,他露出混合「傷腦筋,總算平安完成任務」和「祝你們幸福」意味的無辜微笑,倏然一鞠躬。

「你幹嘛?」

榊原先生像被小事無端觸怒的武士,冷然睨視我。

「啊?」

「你似乎拍手拍得特別熱烈。」

「有嗎?」

雖說是幾年前的往事,但我們好歹是在音樂會並肩而坐,同享過一段時光的交情,自然想支持一下。何況,還有愛看書的共通點。

石垣凜 的《舉手遮焰》中提過,戰爭剛結束時,年輕的她出門買蔬菜和白米,在車站聽見警察取締黑市物資的風聲。「我鼓起勇氣,向走近我身旁的中年男子打探:『請問今天有取締嗎?』我不記得對方怎麼回答,只記得他是刑警。」於是,一大群人遭警察帶走,沒想到「我在車站前過上的人就在警察之中,他湊過來看等待做筆錄的我翻開的文庫本,主動說『是皮耶·羅迪 啊』。我當時在讀《阿菊姑娘》。之後,他和負責的警官咬耳朵,白米外的東西全讓我帶回家。」

這種忍不住想瞧瞧是什麼書的心情,及愛書人間隱約相通的歸屬感,我十分能夠體會。

講到這裡……對,讀完《換位》我有個感想。

學生時代,我會在神田的舊書店,買過新潮文庫出版的伊藤整 的《鳴海仙吉》。那是從店門口一律特價百圓的文庫本中翻到的。書很乾凈,但畢竟年代久遠,石蠟紙上四處都有滴到江戶紫(不是顏色,指海苔醬菜 )的漬痕。書腰上寫著「現代日本軟弱的奧德賽 的彷徨」。試讀之下,最吸引我的就是各章時而演講、時而採用札記形式的寫法,相當有趣。

《換位》亦是如此,其中一章即為書信體。兩書的主角都是大學英文教授,這也是共通處。若考量到其間存在著喬伊斯,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更有意思的是,《鳴海仙吉》的最後一章采「戲曲」形式,《換位》則為電影「劇本」。

毋庸贅言,構成故事的書信、演講、手記和各種報導,皆是每個「登場人物」書寫或口述的。可是,整理出最後一章的「戲曲」、「劇本」的是「作者」。換言之,置入的這一章性質大相徑庭。說穿了,等於是「形態不同的另一種敘遊說明文」。

既是「敘述說明文」,就不能當戲曲,也不能當劇本——倒沒這回事。倘若放在這裡,毫無疑問亦可變成「小說的文章」本身。

《換位》與《鳴海仙吉》,跨越海洋的東西兩端與時間,卻不約而同在結尾採用此種形式,大概便是所謂「表現的必然」吧。況且,洛奇和伊藤整其實都具備評論家的資質。在現代,這樣的人執起「小說」之筆時,走向此般形態或許是理所當然的生理現象。

我突然覺得,自己正從遠方對那男人娓娓訴說這些想法。

另外,我還有別的事想問他。

在喜筵會場的大廳時,他似乎在思考接下來的致詞任務,所以無暇分神。但,搭電車回家時,不知他會看什麼書。

筵席中有詩歌,有曼陀林演奏,有代表兩家的謝詞。

散場時,經過站在入口的新郎新娘面前,天城小姐忽然伸出手,於是我倆相互一握。

步出大廳一看,編輯部的同仁圍成一圈。榊原先生將新人送的回禮用力往我一推。

「喂,你是負責婚禮招待吧?」

「對。」

「我朋友在喪禮時坐收禮台,把兌換券交給來賓說『回去時,請領取喜宴回禮』,惹惱了別人。」

主編小杉先生接話:「喪禮只記賬,東西應該是事後才寄。」

我依為數不多的經驗應道:「啊,我家是當天給。我一直以為原本就這樣。」

習俗往往因各地民情而異。

「可是,不好掌握喪禮會來多少人吧。」

這我請教過母親大人,所以早有答案:「通常會多訂一些,事後有多餘的再退還業者。喪禮的各種善後處理很麻煩,不是嗎?所以,與其在意喪家怎麼寄送,不如直接領走,才是替喪家著想。」

「今天真不好意思。」我趕忙轉身,只見飯山先生的父親深深一鞠躬。「承蒙幫忙,非常感謝。」

我們聊著不合時宜的話題,所以我有點慌張。

「哪裡。」

飯山先生的父親十分客氣,連我這種小人物都專程來道謝。

這麼東拉西扯之下,包括那個男人在內,圍繞飯山先生的那群賓客已不見蹤影。我原本想走到他身旁,問聲:「您去聽過《安魂曲》吧?」

有一點點……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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