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 第二章

待賓客差不多全來齊,我們也進入會場。岬書房的編輯部坐在同一桌。

「噢,辛苦了。」

我滑進榊原先生旁邊的位子,他一如往常地以怒吼般的嗓音慰勞我。

往正前方一看,社長一臉緊張地待在媒人席上,社長夫人反而是和顏悅色,一派鎮定。

我瀏覽菜單卡之際,司儀首先發話:「讓各位久等,現下歡迎新郎新娘入場。」

會場頓時轉暗,燈光打向門口。現身的兩位主角,同樣是男方神情較僵硬。不過,被拱上舞台就手足無措,倒挺有飯山先生的風格。新娘的落落大方也符合天城小姐的本色,只是,由於她沒戴上慣用的細框眼鏡,看起來有些不一樣。

換第二套衣服重新入場後,飯山先生終於放鬆心情。面對大家的招呼聲,他滿臉笑容、不停挑眉,總算有心情展現耍寶本領。

之後,來賓繼續致詞。頂著某大學教授頭銜的一位,從桌上的沙拉談起,如此往下說:「冠上飯店名稱的『華爾道夫沙拉』,是紐約的華爾道夫·阿斯特利亞飯店(The Waldorf Astoria)原創,作法為把切成骰子狀的蘋果、西洋芹、核桃,以美乃滋攪拌在一起。至於『尼斯沙拉』,則是在鮪魚中加上蕃茄、橄欖、沙丁魚和水煮蛋。」

我忍不住懷疑在這樣的場合,他究竟想帶出什麼話題。

「翻閱較大型的英日字典,都能找到這兩道菜。附帶一提,若有人想試查,『華爾道夫』的拼法為『W—a—l—d—o—r—f』,『沙拉』則是『s—a—l—a—d』。那麼,在『沙拉』的註解中,想必會出現名詞『salad days』,意思是『不成熟的青年時代』……」

他引用莎士比亞的名句,贈予新人。我不禁暗暗稱奇,真是非常巧妙的導入法。

英文教授與莎士比亞。說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一個故事,內容圍繞著「請舉出應該看過,但其實沒看過的書」的可笑遊戲。

遊戲名為「屈辱」,需要五個人。自己提出的書,其他四人看過得四分,三人就是三分。英文系教授玩得興起,不小心脫口泄漏大秘密——他竟然高喊「哈姆雷特」。

這出自大衛·洛奇 的《換位》(ging Places; A Tale of Tuses)。

我當下赫然一驚,謎題終於解開。

我曉得剛剛那男人是誰了。還在念大四、準備寫畢業論文的秋天,我開始在岬書房打工。那時,飯山先生送我一張白遼士《安魂曲》的門票。而去三得利音樂廳聆賞當天,身穿藍西裝、坐在我旁邊位子看書的,就是他。

愛書的人,想必都會好奇別人在讀什麼書。雖然只瞄一眼,但那本書很奇特,我印象十分深刻:心底不住納悶著究竟是怎樣的內容。

直到去年,我看了洛奇的《好工作》(NiceWork),發現有趣得要命,於是好奇起作者還寫過哪些書。然後,我選擇翻開《換位》,埋頭讀一陣子,才發現是當時那本書。

登場人物的史沃婁,及連續數行反覆出現的「嗚、嗚、嗚」,我都記憶猶新。

「……原來如此。」

我不假思索地咕噥。可是,一旁的榊原先生壓根沒注意到,只顧輪流拿起葡萄酒和啤酒,像設定好的機器人般一口接一口猛灌。

驀然回首,即便是多年時光也恍若一瞬。早推向記憶長河彼端的那晚,眼下鮮明地復甦。對當時在鄰座看書的那個人,我萌生一股親近感。

掌管音樂的指揮棒揮動那一刻起,我們並肩聆聽一小時的《安魂曲》。

結束後,我目送那沒入秋天街頭人潮的背影良久,油然心生一陣感傷。假如有緣,他日或許能重逢。不,縱然見不到面,只要繼續看書,說不定哪天便能邂逅那奇妙的一頁。

「可是,話說回來……」

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嗎?這和碰上紅包大盜的機率一樣稀罕吧。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苦等五百年,才總算遇上三藏法師。幸好是孫悟空,一般人早變成乾屍了。不不不,即使經過五百年,也很難過上這種機率。於是,我立刻念頭一轉。

這根本不是偶然。那時,飯山先生手上的票不止「一張」。

仔細思索,「白遼士的《安魂曲》」不像飯山先生的興趣,倒像天城小姐的喜好。

簡而言之,他原要安排約會,不巧時間無法配合,所以多出兩張票。

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古典音樂會的門票不便宜,按理,會先詢問有沒有朋友願意買。他逮到一個,就是那男人,卻遍尋不著下一個犧牲者(白遼士先生,對不起)。「也罷,賣掉一張很幸運了。」他想著便把剩下的票送給女同事,應該沒錯。

——這推論不是挺合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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