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來之物 第十一章

獅子始終待在原地。雖然想退向吉普車,但我明白已難回頭。下次獅子移動時,不是悄悄退後,便是朝我怠速奔來。在那之前,我沒辦法離開此處。我,已無路可逃。

亞瑟的金髮隨風飄動。瑪麗安也許就是戀上他那希臘式的頭髮,這麼一想,無法遏止的嫉妒湧上我胸口。那種煎熬,猶如不會游泳的人在水中死命掙扎。而這樣的自己,令我萬分惆悵。

瑪麗安開始心生後悔,如此一來,連愛也將結束。

正因意識到瑪麗安的戀情,才邀友人亞瑟一同前往非洲。文中繼續解釋,這是「要扮演快活的丈夫,讓自己和瑪麗安都以為我倆是誰也無法介入的恩愛夫妻」,我看得有點難受。

話說,「我」果然是百萬富翁,然而「站在這片野生大地時,我不過是醜陋的小丑,等於是被赤裸裸地拿來與亞瑟比較」。「我」在狩獵時,犯下無關緊要的小錯誤。晚上,雖然誰也沒多說,他卻主動重提舊事,談起某個男人轉身逃離獅子、因此遭到妻子蔑視的故事。這大概是指海明威的傑作《法蘭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ber)吧。

對「我」自嘲的態度,瑪麗安面露嫌惡。露骨的嫌惡。

聯繫她與我的紅線,現下即將斷裂。我,很害怕。為挽回失誤,我反而拚命故做開朗,不斷發出可笑的言論。威士忌讓我開口不經大腦。

亞瑟不快地皺起眉頭:「畜生,你胡扯什麼。」

我赫然一驚。這一年來藏在心底的疑問脫口而出,我頓時一陣惱怒,不停向兩人丟出不該說的話。那同時也是污辱我自己的話。我窩囊地熱淚盈眶,這就是我的人生嗎?我是為了吐出惹人厭的話,為了成為這麼無聊的人,才活到此刻嗎?儘管這樣想,我卻無法遏抑地對兩人毒舌相向。

亞瑟起先辯解,那是我想太多。但,彷彿受我亢奮的情緒感染,他也漸漸激動起來。瑪麗安指責我是逃避獅子的男人,話題因而朝意外的方向發展。亞瑟說:「你做出愚劣的發言,自毀男性尊嚴。如何?要不要讓夫人見識一下你的勇氣?明天,我們別帶嚮導,自行前往草原射擊獅子吧。你也清楚,面對來襲的獅子,得近距離誘敵才行。」

光想像我便雙腿發抖。奔來的獅子,金色的命運。

「就看你能否不扣扳機,這是勇氣的問題。很抱歉,我不認為你敢確實接近敵人。你八成會敗在恐懼之下,而提早開槍。怎麼樣,你有『證明勇氣的勇氣』嗎?放心,沒瞄準也不要緊。還有我,不,有我們守在旁邊。」

亞瑟的射擊本領數一數二,像獅子這般大的目標不可能失誤。他嘲諷地笑著,補充道:「不過,我們若真有不可告人的關係,這是最好的機會,屆時應該會見死不救。如此考量,還是別答應這個賭注比較明智。對,那樣比較明智。」

瑪麗安哭了,勸我不要做蠢事。膽小的我,正因膽小,所以接受這場賭注。假使亞瑟沒開槍,瑪麗安亦未開槍,我就此喪命,那也沒什麼不好,展現自己的勇氣更重要。

我在露營車內躺下。我擔心的並非他倆會如何反應,而是當猛獸逼近時,自己能否挺起胸膛,勇敢面對。

原來如此,這就是天城小姐提到的「扣了,或者沒扣」,也可算是反面版的俄羅斯輪盤賭。

接著,早晨來臨。

三人出發,途中遇上宛如巨岩的獅子,於是回到開頭的那一幕。

瑪麗安的藍眸,看起來前所未有的深邃。那雙眼睛瞠目欲裂,她不發一語,擺出像要被什麼壓垮似的表情。她抱著我的槍不放,彷彿覺得只要這樣,一切便可恢複原狀。我下車踩上黃土大地時,她全身倏然一震。

我冷漠地拿起槍,暗暗在心中道歉。為我戀上她而道歉。

之後——獅子一動。

我的全身竄過一陣戰慄,接受考驗的時刻來臨。一瞬前的靜止彷彿只是場夢,巨大野獸倏然蹬地向前。

它奔跑而來。我的人生奔跑而來。仔細想想,以往我只是一步步走過既定的道路,從未賭上自己。

現下不同,我處在性命交關的激烈時刻中。

我的手指震顫。還不能扣扳機,射程太遠。

亢奮的萬獸之王,撕裂熱帶的空氣,為撕裂我疾馳而來。它的咆哮猶如地鳴。

差一點,眼前還不行。

自己是不是能夠完成應盡任務的人,及瑪麗安的心是不是已冷卻,這兩個答案,下一瞬間,我恍然領悟。

正文至此結束,接著空數行又寫道:

好了,天城妹妹,你猜故事將怎麼收尾?(剩下最後兩句,第一句是以「我〇〇扳機……」開始喔!)

原來如此,這就是謎題。結局究竟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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