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來之物 第十章

天城小姐把約定的極短篇裝進出版社信封交給我。

之後,她在茶水間補充說明:「我可沒偷偷摸摸,已事先知會過赤尻小姐。」

「這樣啊。」

「畢竟還是得徵求原作者的同意。我打給她說……」天城小姐轉為講電話的語氣,「談及謎題小說時,順帶聊到你寫的那篇故事,就忍不住告訴出版社的女同事。她很有興趣一讀,方便嗎?」

「然後呢?」

「她回答『沒關係』。沒料到,經過十分鐘左右,她又打來表示:『等那女孩看完,我想聽她的讀後感。』」

「哇。」

「這要求十分合理,雖沒得到你的同意,我仍做主替你答應下來。不要緊吧?」

「當然。」

我覺得自己像突然被出了回家作業的學生。

那天在返家的電車上,我打開信封。只留框線的辦公用白便箋上,滿是黑色鋼筆筆跡。我已看慣印刷稿和文字處理機打的原稿,莫名有種新鮮感。紙上幾乎沒修改的痕迹,觀察運筆方式,也應是一鼓作氣完成。開頭即是題目《奔來之物》,作者並未署名,直接便進入正文。

與其說是黃色,看起來更像暗沉的橘色,獅子陷入沉思般垂著頭。

我的頸脖緩緩滲出汗水,並不是因為炎熱——那種非洲道地的炎熱,而是恐懼籠罩全身。

遠處那頭巨大的猛獸,具有岩石般的確鑿存在感。相較之下,我似乎比袖珍辭典的一角還要輕薄,還要靠不住。

「非洲道地的」這種說法有點拙劣,非洲其實也分很多種情形吧。究竟是如何的炎熱,我完全無法領會。

比起氣溫,赤尻小姐顯然更想快點交代「故事的舞台在非洲」。可見她當時寫得多麼倉促。

亞瑟斜睨著我,端整的唇角浮現嘲諷的笑意,無聲低語:你贏得了嗎?被試探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何況獲勝也不值得驕傲。我該戰勝的是自己。

瑪麗安喘著大氣,定睛注視獅子。憶起三年的婚姻生活,我窩囊地鼻頭一酸。不久前,和她在一起便猶如置身空氣中般自然。那時我深愛著她,現下愛戀依舊。

這是歐美人的名字。根據到非洲狩獵來想像,主角應該是富有的美國人吧。

熱風掃過乾燥的大地。獅子面帶憂鬱,抬起宛若巨石的臉孔。草原一望無垠,勾勒出地平線的群山,空虛而遙遠。不知為何,腦海浮現夏風吹過高中校園的景象。彼時,我甚至不曉得世上有瑪麗安這個女子。懷抱著茫然的未來,我只是活在當下。

這個「高中」也欠缺說服力,感覺假假的,大概是取自日本高中夏天校園的印象。天城小姐提過,作者原是為發泄鬱悶才寫出此文,莫怪會脫離現實。

另外,「腦海浮現往昔的風」,令我聯想到天城小姐上次提過的字眼,小紫的「括弧之前」。當時,天城小姐或許也憶起這個極短篇。果真如此,這算是「我」與瑪麗安貌合神離、漸行漸遠的故事吧。而亞瑟則是三角關係中的第三者。

不過,取名亞瑟和瑪麗安未免太掃興,令人忍不住想笑。至於文中的「我」,當然便是赤尻小姐自身。選擇改變主角性別,顯見超脫現實更容易描繪出其實。

認識瑪麗安後,我頭一次思考未來。

而後就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並未充分交代兩人是在哪裡、如何認識的。只活在當下,卻開始思考將來,又是怎麼回事?接下來的數行,罕見地出現多處修改痕迹。刪去的地方重複畫好幾次線,完全看不清原先寫的內容。

倘若世上有神,必定是他安排我與瑪麗安相遇。對於我的告白,她起先不知所措。就算講好聽點,我也算不上美男子,但我有禮且誠實。

將瑪麗安攬進懷中,她便會像貓一樣眯起眼說好幸福。她,用愛回應了我的愛,卻沒以戀情回應我的戀情。看她的樣子,似乎是覺得被誠實的男人愛上,不讓他得到幸福會很內疚。就像收到一百美金,所以必須拿同等價值的物品交易的商賈。這一點,刺痛我的心。

然而,縱使能夠要求愛,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強索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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