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來之物 第五章

豬腳荷包上桌,頗為油膩。這種菜肴分量再多一點,我恐怕會吃不消。

「那是什麼意思?」

「古典文學中,讓我不禁感嘆『厲害』的『些許』有兩個。說穿了,紫夫人等於是還在上小學、穿著米妮鼠卡通睡衣睡覺時,就遭念高中的源氏擄走。從此,她眼裡只有他一人。小紫很有品味,也很聰明。雖是小學生,但如此慧黠,和高中生大哥哥談戀愛也不是不可能。她想必會像乾涸的海綿,不停吸收對方的一言一語而漸漸成長。這樣當然可愛。然後,本為花花公子的源氏步入中年。對男人來說,算是已近黃昏,不必擔心他再拈花惹草——紫夫人這麼想時,源氏的正妻突然冒出來。」

「是三公主吧。」

「對。葵夫人逝世後,源氏一直沒續弦。在紫夫人心中,那代表著源氏的誠意吧。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只要有那證明,便能原諒他。當初一身睡衣就到源氏身邊的自己無法成為正妻,她非常清楚。然而,別的女人當不上正妻,是因為有她在……她原可如此自我安慰,不料卻在人生的最後遭到背叛。」

「古時候的中年人,差不多已是現今的老爺爺、老奶奶。」

「對,難怪源氏會答應這樁婚事。人生如槁木死灰之際,忽然有個國中女生問他願不願意跟她結婚。」

「即使表面上遲疑,內心肯定也極為興奮。」

「否則他就不會答應了。」

「這同樣令人火大。」

「站在女人的立場,真的很想罵『搞什麼啊,死鬼』。」

天城小姐拿著餐刀,用力戳進豬腳荷包。

「喜歡幼齒美眉,不僅是中年男子的返祖偏好。他會成功養育小紫,從那角度看來,他也會渴望『夢想,再重溫一次吧』。豈料,三公主並非有問必答的類型。更重要的是,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置身於時間洪流中的他,沒能認清這點。換句話說,小學生和高中生或許還談得來,但國中生和中年歐吉桑的世界可有天壤之別。」

我思索一下,「好比裝年輕,聊的卻是披頭四?」

天城小姐噗哧一笑。

「可能有些誇張,不過基本上就是那樣。察覺自己錯得離譜的源氏向紫夫人道歉時,已於事無補。人心是很複雜的,無法再契合相通,也無法重拾舊愛。不過,此處以『恍若無事』形容紫夫人。」

「恍若無事」如果等同現下的「冷淡無情」,書中應該不會寫「可是,恍若無事」。古語中,那是什麼意思?我忐忑地暗想。

「換言之,就是『表面上佯裝毫不在意』。」

「噢。」

「被請出去的源氏和三公主共枕時夢見紫夫人,於是,他冒著大雪回到紫夫人的住處。咚咚咚,他拚命敲門,可是效忠女主人的侍女假裝沒聽見,怎麼都不肯放他入內,罰他吃閉門羹。好不容易進屋後,他走到她身邊,扯下被子,赫然發現被子是濕的,原來她在哭。這段描述也令人印象深刻。外表不輕易顯露情緒的人落下的淚水,格外打動人心。」

天城小姐眨眨眼,繼續道:「我啊,讀到這裡,忽然覺得『紫夫人似乎一輩子都在淚水之間度過』。」

「淚水之間?」

「對,一開始是『小紫』的淚水。初登場時,她還十分年幼,沒察覺源氏在偷窺。她低喃『小麻雀逃走了』,傷心欲絕地嚶嚶啜泣。」

「啊……」這是故事裡出名的一幕,高中時老師教過原文。

由於「麻雀飛走」的失落感,她當場痛哭,揉得雙頰通紅。

「那是她流下的『孩童』之淚。然而,偷窺的源氏卻把小紫當成『女人』看待。若源氏沒覷見,那一幕其實只是她人生微不足道的瞬間。」

「說得也是。」

「可是,這男人將她的一生就此定形。由此來看,這些淚水應可視為她一生的括弧之始吧?」

「是。」

「而沾濕被子的,則是結束那括弧的淚水。男人,已在牆壁的另一頭。原本深居春霞山的小紫,在飄著冬雪的世界變成紫夫人。隨著時光一同失去的不是小麻雀,她再也不能盡情地哇哇大哭,那是成年人的淚水。」

「……無論哪一種她都非有意展現,不過是源氏湊巧撞見。」

「是的。」

「離開括弧,她的人生就結束了嗎?」

「所以,她才想出家當尼姑吧。不過,那一刻,畫上括弧前的那段透明的童年時光,或許會驀然浮現心頭。那段沒有愛的束縛,也沒有背叛,無牽無掛的歲月。」

眼前的天城小姐,彷佛正透過彩色玻璃窗眺望明亮的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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