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 第十八章

大雪下了一整天,終於在我就寢時止歇。周遭變成漂亮的銀白世界。

今天是星期日,全家都睡得晚。我無所事事地起個大早。

在大馬克杯倒進熱騰騰的牛奶,只見表面宛如吹起一層薄布,蒸氣裊裊攀升。喝完後,我走出屋外。

壓根看不出昨天鏟過雪,大雪均勻地填平一切。老天爺具有本事,我想著,心情舒坦許多。

隨風飄來的雪花,附上水泥電線杆的側邊。朝隔壁家的廚房凸窗一望,猶沾著雪的側框略有滑落,像極以黏著劑固定稍微脫落的白板。

駛離的車痕碾出兩條小路,我往右前進。這麼深的積雪在本地相當罕見。

印象中,我小時候走過這樣的風景。

對了,我會冒雪同父親上郵局。

郵局正常營運,所以那不是假日。大概是正逢年初的假期,父親才會在家。但到底是去做什麼?幼小的我毫無印象,也不明究竟。

父親坐在椅子上等待叫號時,我在遠處盯著牆上海報之類的裝飾品。不久,父親向我招手,指著旁邊說:「你試試。」

我滿懷好奇地走近坐下,父親開口:「會搖喔。」

郵局位於國道旁,我家則在與大馬路有段距離的住宅區,往來車輛不多,鮮少受噪音干擾。幸運的是,也罕有大卡車從旁快速駛過。但國道旁並非如此,不停呼嘯而過的車聲,混雜著雪鏈不時磨擦路面的刺耳噪音,往往沒片刻安寧。

我側首不解,於是父親解釋:「剛剛大車經過時,椅子搖搖晃晃的。」

可是,靜候一陣子都沒遇到這種情形。我忐忑地想著,萬一叫到我們,不得不站起來的話怎麼辦,邊注視紅雨鞋尖上的殘雪。此刻,類似城堡的龐然大物步步進逼,某種沉重的聲響接近。

當那東西掠過背後時,椅子微微搖擺。

我猛然抬頭,高興地對父親說:「真的耶。」

如今,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間,天際冒出咻地一聲。我嚇一大跳,抬頭髮現前方的電線輕晃。原來是積雪落下的反作用力,使電線如鞭彈起,划過空中。

仰望天空,只見一片教人驚艷的水藍。薄雲靜靜飄過,現下不到早上八點,空氣很乾凈,某處有麻雀啁啾。

繞過工廠圍牆,便來到河邊。風景豁然開朗,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堤防本該長滿冬季枯草,眼前卻完全為積雪包覆。唯有河畔那一帶,自柔軟白裙邊透出些許葉尖泛黃的綠意。靠近遠處大橋的地方,偶爾會有鴨子游過,但今天不見蹤影。冬天水量減少,露出大片沙洲。當然,那也是一應螢白,小狗活潑奔跑的腳印在上頭描繪出8字型。

雖然披著圍巾和大外套,一副邋遢的模樣,不過,我武斷地認定不會遇見任何人,便直接穿雨鞋出門。簡單地說,就如同我鏟雪時的裝扮。

恍若灑落碎玻璃,陽光映在雪面閃閃發亮。天氣晴朗,雪或許會融得特別快。大人想必很高興,小孩則大概非常失望吧。

平日,駕駛們總愛從這條明明很窄的河邊道路鑽過,今天總算不用閃躲車子。

我沿河徐緩走著弧形路線,察覺有個男人駐足於去年因故砍除的櫻樹遺迹。

小時候,對岸是一望無垠的田地。現下,接近車站那頭蓋起連綿住屋,其中甚至有三層樓房。男人恰巧面對那排建築的盡頭。

他身穿厚重灰大衣,遠眺著銀白延伸至空無一物之處。

我依稀見過這副身姿。某個傍晚,我會騎車行經那凝視河川的側影,只是並未意識到他是誰。

大雪的早上,那人悄然佇立。我默默往前走,又笨拙地回頭,站在他的斜後方喚道:「本鄉老師……」

呼出的氣息染白。那人倏然轉過顴骨明顯的臉孔,敏銳地瞪大雙眼。

我報上姓名,自稱是老師任教學校的畢業生。不過,是在老師赴任之前。

「您在想俳句嗎?」

老師的語氣有些驚訝:「不是。」

「我家隔壁的老奶奶,一直在您指導的社團學俳句。她姓小町。」

老師恍然大悟,「這樣啊,你是小町太太的鄰居……」

「聽她提起您做的那首《山眠》,恕我狂妄地說一句,讀著感覺很寂寞。您真的決定停筆嗎?」

老師沒答覆,過一會兒才開口:「你是在這鎮上出生的吧?」

「嗯。」

「我老家在長野,無論往哪看都看得到山。」

「……那肯定很冷。」

「當然。這裡住起來較舒適,卻不見半座山。周遭一片平坦,好像沒東西守護自己,怪不安心的。」

我想像著那幻景中的連綿山脈,問道:「《山眠》是描述遭大雪覆蓋的情景嗎?」

本鄉老師半好奇、半有趣地看著追究這種事的小女孩,邊說:「常識上,那是指無風無雪的祥和山嶺,沐浴在冬日下悠然長眠。但,寫那首俳句時,我的腦海瞬間浮現綿綿雪花包覆的群山。」

「是您故鄉的山嗎?」

「不。那裡的山,每座都很陡峭。一旦下雪,險峻的青色稜線就顯得格外清晰。即使為銀白掩蓋,也會留下如雕刻刀刻出的陰影。學生時代,我的好友便死在山中。」

我默默傾聽。

「接獲消息,我立刻趕往山上小屋。在鋪著木地板的房間度過無眠的夜,隔天一早,」老師抬起眼,「就是這樣的萬里晴空。我走到屋外,仰望聳立的山脈。我啊,從未目睹像當時的雪山那般美麗的景物。真是不可思議,大自然明明奪走了人命,為何還能如此美麗。」

對岸遠處隱約有電車駛過,那聲響穿越寂然的雪原傳來。

待四周恢複靜謐,老師開口:「你該不會和美紗念同一所幼稚園吧?」

老師記得我嗎?亦或純屬猜測?我稱是。

「你跟美紗很要好?」

「不。國中畢業後,我們快七年沒見面了。」

老師的語調不變,眼神卻飄向遠方。

「你們國中時,有個姓伊原的男孩吧。」

我愕然一驚。前年秋天,我在放學回家的夜路上與伊原重逢。當時,隔著微乎其微的距離,他讓我坐在摩托車后座。不顧夜風寒冷,他敞著印花襯衫前襟,頭髮則染成玉米須的顏色,看起來莫名寂寥。

「對。」

「他是怎樣的孩子?」

「很擅長玩單杠,體育課前還會表演大車輪給我們看。」

一陣沉默。我再補上一句:「他本性十分善良。」

「是嗎?」話題沒再繼續。伊原和美紗之間發生過什麼?老師那時有何反應?這些他都未多透露。

並非事事挑明後,皆能獲得解決。老師大概認為談得差不多,輕輕點個頭便想邁步離去。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不能就這樣算了。回過神時,我已朝那高大的背影出聲:「聽說,冬天山上積雪是有道理的。春季來臨時,新生的草木會發芽。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儲備生命之水。」

老師轉身定睛注視著我。我渾身僵硬,像要鬆散筋骨般交握戴手套的雙手,接著道:「幼小的嫩芽需要水,於是春陽一點一滴融化積雪。白雪化為水流下,滋潤大地……」

我漸漸感到喘不過氣。

「對不起,我不太會表達心底的想法。」

老師微不可見、但確實地點個頭。然後,像要鼓勵賣力的小孩般說:「謝謝你。」

我也回望著他,風倏然吹過。老師緩緩地,沿著雪白的道路漸行漸遠。

關於俳句,承蒙深津健司先生、瀧本正史先生賜教。此外,《弔頭上人》寫的是寂真,而《內記上人》是指寂心的事,則承蒙石川哲也先生相告。在此謹致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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