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今天落語表演會的內容,圓紫先生談起《包袱巾》這個段子。
妻子與小夥子說話時,善妒的丈夫突然回來。情急之下,妻子把小夥子藏進壁櫥。不料,丈夫竟在壁櫥前盤腿坐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只好向機靈的男子求救。男子聽完事情經過,便拿起一條包袱巾,喊聲「好咧」,就出門去了。
故事重點在於,如何自不可能的狀況脫身。
男子踏進女人的家,丈夫便問「你拿那包袱巾幹嘛?」「唔,有個好玩的故事。」男子將眼前的狀況,當成別家的八卦講給丈夫聽。「我受人之託,幫那個壁櫥里的傢伙逃走。」「噢,怎麼做?」「我會把包袱巾罩在壁櫥前的丈夫頭上,」他說著真的動手,「然後打開丈夫身後的壁櫥,吆喝:喂,你快逃!東西都帶著沒遺落吧?」等小夥子脫身後,他取下包袱巾作結「瞧,就是這樣」。最後,以丈夫的一句「那倒挺高明的」收尾。
剛才的舞台,圓紫先生則是眨兩三次眼,搖動右手展顏笑道「是喔,幹得好」,然後退場。
即便是相同的段子,表現方法也會因人而異。圓紫先生說,「直到現在,我仍不時感慨,表演實在有趣」。
「有位落語大師,將《包袱巾》詮釋成截然不同的段子。」
「此話怎講?」
「他假設做丈夫的一切心知肚明。台詞大致上都未更改,僅靠動作和表情讓觀眾明白這點。」
「噢。」
「故事中的丈夫不再善妒,他對情況瞭若指掌,冷眼旁觀眾人手忙腳亂。」
我側首不解。
「但,我覺得故事應該不是那樣……」
圓紫先生也是照正常版本演出。
「嗯。若要追究對錯,那八成會遭到否定吧。然而,運用幾乎一模一樣的台詞,卻能發展出大異其趣的情節,我倒覺得過程挺刺激的。」
同件事換個角度,也能觀察出不同的姿態。
落語會的討論告一段落後,我另起話題:「不久前,我在電視上看了您表演的《雜俳》。」
「哦。」
「最近,我和俳句特別有緣。」
「莫非你開始寫俳句?」
「不是,我沒那麼厲害。」
「俳句的確很深奧。」圓紫先生點點頭,「上次,我偶然讀到山本健吉 編纂的《新撰百人一句》。其中收錄子規 的『雞冠花開定有十四五枝』,碧梧桐 的『紅茶花白茶花紛紛落』,虛子 的『去年今年如棒一以貫之』。總之,全是大家朗朗上口的名句。至於加藤楸邨 的作品,則是選『脫離日本語蝴蝶的ハヒフヘホ 』。」
「噢……」我只能含糊回應。
「我領會不出箇中奧妙。恰巧朋友中有個俳人,我便請教『這是佳句嗎』,他定睛贊『好』。」
「當場就能斷言?」
「是的。時值冬天,我不由想起,那位俳句老師對楸邨的『滿面笑咪眯買耶誕蛋糕之男』,也十分推崇。」
「什麼?」
我忍不住反問,圓紫先生復誦「蛋糕」一句。
「他認為這隻有楸邨才寫得出來,是了不起的傑作。我非常信服那個人的感受力,他說好的絕對就是好,只是我不懂欣賞。稱得上『好』的東西,肯定有其價值。而看得出好處,表示眼中世界很豐富,所以我相當羨慕他。」
「『八五郎』故事裡的俳句老師,就是他吧。」
「沒錯,雖然並非完全照他量身打造。」
「圓紫先生還寫過哪些俳句?」
「不,都是不便在別人面前獻醜的作品。」僅管嘴上這麼說,「我學生時代寫過不合格式的怪句子。比方,」他望著空中,「『想逃的心美人蕉綻放的正午暗影』。」
「哇……」我覺得實在太厲害。「那是紅色的美人蕉吧。」
「是啊,艷紅如火。」
「您到底是在什麼情境下想出來的?」
圓紫先生調皮地搖頭,「秘密。」
這就沒轍了,我另起話頭:「也有人放棄,不再動筆。」
「哦?」
圓紫先生沉穩地回應。我告訴他本鄉老師的狀況,原想講完俳句的事就打住,心頭卻卡著一根刺。最後,我連鷹城透露的那件難以啟齒的插曲,都一股腦傾吐。
不願訴說的原因,並非內容猥褻。若探究心底深處,我也會思考這種事。只是,那樣的表現方式未免太蒼涼,教我難以承受。
圓紫先生聽到一半便板起臉,嚴肅地凝視啤酒杯。待我語畢,他放下筷子開口:「先前,你提出了校正之『謎』。」
我被他的氣勢壓倒,不自主地答覆:「是的。」
圓紫先生緩緩說:「那隻能算開場白,今天真正的謎題藏在方才的故事中。」
高架上的電視熒幕哄然響起笑聲,似乎是某個毒舌藝人引出什麼好笑的話題。
圓紫先生繼續道:「男人買那種書倒沒啥好大驚小怪的,即便是小學校長也一樣。關鍵在於,那是他居住的小鎮,且是在熟人會去的書店大量進購,不覺得可疑嗎?」
「的確。所以,我不禁感到害怕。」
圓紫先生注視著我。
「你想講的是,原本嚴謹正直的人,因上了年紀忽然失去自制力吧。但,他的即興作《山眠》,章法一絲不亂。比起自嘲,那目光毋寧是平穩而沉靜的。」
「既然如此……究竟怎麼回事?」
圓紫先生停頓一下,才說:「若反過來看這『可疑』的舉動,你不認為能瞧出什麼嗎?」
我努力思索,仍理不出個脈絡。
見我搖頭,圓紫先生平靜地開口:「那位本鄉先生,有沒有年輕的女兒?」
周遭的聲響倏然消失,美紗憤怒的面孔浮現腦海,我彷佛得一絲端倪。我垂落視線,望著啤酒泡沫。
「他家只有父女倆相依為命。他女兒……和我同年。」
圓紫先生似乎難以啟齒,卻還是努力掩飾,接著道:「想看那種雜誌,找遠一點的書店買就行,也較為合理吧。不過,若是不願讓本地居民發現雜誌里的某些照片,恐怕就得跑遍鎮上所有書店通通買下。」
會有那樣的事嗎?倘使美紗的目的不是錢,而是反抗,或許真有可能。要是父女間發生問題,以致美紗興起那種念頭,對於二十幾年來獨自撫養女兒、生性正經的父親,想必沒有比這殺傷力更強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