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 第十一章

大四的我,只剩下幾門語學測驗。

交出畢業論文後,大學生活形同落幕。於是,連能以學生身分步上學院前斜坡的日子,都顯得寶貴。

那樣的日子裡,我在車站月台巧遇國小國中同校的男孩。

他姓鷹城,家中開書店。自我通車來東京上學,每周都會去神田逛個幾回,就不再到住處附近買書,因為幾乎找不到我想買的。例如,我從沒在鷹城書店看過岬書房的出版品。由於店內架位有限,難免會以漫畫、某些文庫本小說及雜誌為主。暢銷書之外,沒多餘的空間釋出。

中學時,下課回家前我習慣去他家書店逛逛,但近幾年,很抱歉的是我已鮮少上門光顧。

鷹城頂著蓬鬆亂髮,戴著白口罩,不知是否患上感冒。身穿深藍寬鬆東腰外套的他,拉著空推車。我問那是幹嘛的,他答道:「批貨呀。」

我不清楚書店經營的實態,掩不住詫異。「就用那個裝書?」

難道像聖誕老公公一樣,要自己搬書?

「不是全部。貨大多會送到店裡,可是不免有緊急狀況,比方說顧客臨時訂書。」

「噢,原來如此。」

「偶爾也有雜誌賣光的情形。那種玩意若調不到貨,就只好來東京的書店買。」

經營書店的人到書店補貨,感覺挺奇妙的。

「但那樣沒利潤吧?」

「當然。不過,我們總不能告訴老主顧沒貨。」

我也向鷹城書店訂過書。假如連位於鎮中心、書種也最多的這家店都找不到,只能乖乖訂貨。

久別重逢的老同學見面,聊的話題可想而知。我們不斷講起某人最近怎樣,好幾年沒見過誰云云。

不曉得為什麼,聊到一半,鷹城露出有點複雜的表情。這時,我們等的快速電車滑進月台。

午間車內空曠,我們相向而坐。

「若是搭東武線,快速電車比准急快得多吧?」

列車喀當一聲開動。

「嗯。」

「京成線恰好相反。」

「哦,是嗎?」

「記得有一次趕時間,看過京成的時刻表後,我沒搭准急,特意等快速。豈料,真是慢得不得了。雖然錯不在車子,我仍有受騙的感覺。」

所謂的自以為是,便是如此。因為打一開始,他就只認定這樣的想法。

下一站的乘客增加不少。鷹城有些坐立不安,閑談一會兒後,突然冒出一句:「開書店偶爾也會遇上討厭的事。」

他不一吐心裡疙瘩就不痛快般地轉移話題。

「啊?」

「本鄉她老爸,不是當過校長?」

他在說什麼?不管怎樣,我姑且點頭。

「好像是小學校長。他上任時,我們已畢業。」

「對。之後,他又調到別的學校,似乎是今年退休。」

「唔……」

「他一直獨身,感覺很古板守舊。」

我試著在腦中替照片上那張面孔添加十五年歲月。鷹城繼續道:「他也常來我們書店,和我老爸頗有話聊。」

「嗯。」

「可是,畢竟年紀大了。」

「嗯。」

鷹城倏地湊近低語:「所以,後來他買一大堆色情書刊。」

我頓時啞然,眼前浮現貼歪的巨大紙門。

「……」

「其實是無所謂,反正我家也在賣那種書。要是年輕小夥子我一點都不在乎,問題在於,他可是小學校長。一把年紀才這樣,怪噁心的。」

我認為鷹城錯了,某些工作有守密的義務。與書本相關的,比如,讀者在圖書館借閱什麼書,絕對必須保密,就算警察詢問亦不該泄漏。透過閱覽紀錄,或許能窺見對方的內心世界。那是不容他人踐踏的領域。

開書店也一樣。不隨便談論顧客買過什麼書,是最基本的誠信原則。

但我還是聽見了,毋寧說,我目睹某種東西漸漸崩塌瓦解。

無數的人走在前頭,教導我各式各樣的道理。對於前輩們,我想敬之,愛之。然而,「歲月」帶來知識及經驗的同時,恐怕也會腐蝕人心吧。

我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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