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 第七章

「提到『蒼蠅』,我印象最深刻、最感到恐怖的,是夏目成美 的俳句。」

這位是照顧小林一茶的人,換言之,是較幾董晚期的俳人。

「嗯。」

老師興味盎然地看著我。或許是年輕氣盛,但我仍繼續道:「那句是『蒼蠅成群揮不盡猶如此心哉』。我認為他寫出『心』的,或者該說,『情念』的可怕。」

而我,之所以搬出成美,其實是在鋪梗。

「講到這裡,夏目成美還有一句『用寂寞配飯吃的深宵之秋』,和幾董的成對比,我尤其在意。」

我舉出高井幾董的俳句:「以悲傷,對魚下箸,秋之昨夜哉!」

然後我問:「您覺得哪首好?」

面對意氣昂揚的我,老師眨著小眼。這樣口口聲聲逼問「哪個好」,仔細想想,簡直跟小毛頭沒兩樣。

老師隨手抽起一張稿紙,推到我面前。白底淺綠格線,是老師的專用箋。然後,把鋼筆叩哆往旁一放。

「寫給我瞧瞧。」

糟糕,我暗呼不妙。姐姐寫得一手好字,做妹妹的我卻完全不行,毫無自信。可是,字丑還推託不肯寫只會更丟臉,我心一橫,決定豁出去。

我誠惶誠恐地拿起老師遞來的鋼筆。筆很粗,很沉,那想必也代表老師的分量吧。

等我停筆,老師的眯眯眼瞥向天城小姐。

「你選哪邊?」

天城小姐道聲「不好意思」,便朝顏色和栗子皮一樣沉穩的桌上伸出雪白的手,拉過稿紙。她左手中指稍微推高鏡框,輪流審視兩首俳句後說:「『寂寞』一句的『配』字明顯流露俳諧趣味,接續的『飯』也因此不可動搖。」

「嗯。那你猜這孩子會怎麼選?」

「『悲傷』一句較凄涼……」她手指擱在上頭,望著我。「直接打動你的,應該是這首吧。」

至此,我感覺內心全遭看透,不勝惶恐。見我點頭同意,老師開口:「不過,成美的句子確實符合成美的特色,幾董也很有幾董的風格。」

蕪村視為繼承人,並盛讚「再找不出和我家幾董相當的才子」的,就是他。

《蕪村書簡集》中,做老師的對弟子多所描述。

首先,名古屋的加藤曉台 寄給蕪村的信上,寫著「遊走各地後,沒見過像幾董那麼奇特的人」,「能收這樣的人為門徒,實在羨慕之至」。

對此,蕪村頗為欣喜,「曉台果然與尋常俗俳不同,底蘊深厚。連他都敬畏幾董,而退避三舍。」

猶如情人受到誇獎般,蕪村字裡行間洋溢興奮之情。

師徒倆嘔心瀝血,琢磨對詠的作品是「桃李」。第一歌仙 ,幾董以「卯月廿日明光影」,對上老師的發句「牡丹花瓣紛墜零落三二片」,接續的第二歌仙,則以「冬木林立月夜色入骨髓哉」起始。

「你喜歡幾董嗎?」

「沒錯,我認為他真是才華洋溢。可是,據說蕪村逝世後,他便寫不出好句子,甚至猝死在酒席上。乍聞不可思議,卻又彷佛理所當然。由詠蒼蠅的作品看來,會覺得他的心境十分晦暗危險。如此一想,他那不幸的晚年,冥冥之中似乎早已註定。」

「一代才子,最後死得極有他的風格,是這麼講的吧。」

「嗯。」

「不過,」老師忽然一臉正經,「我不希望你說『喜歡這種人』。以感傷的眼光看待他那樣的生存方式,你尚嫌太年輕。雖深知自己的才能,卻預見未來的不順遂,料到必然受挫。或許在此般心緒層層積累下,『幾董』才會染上浪漫色彩。」

我大吃一驚,天城小姐連忙打圓場:「老師,這話太直白了吧。年輕小女孩不像您心如槁木死灰,藏點感傷情懷有什麼關係。」

「老頭子我看不慣哪。聽好,小朋友,要喜歡就去喜歡一流人物。還有,也許你會覺得老套,但真正美好的東西,畢竟仍是向著太陽的。」

我很自然地低下頭,恭謹應聲「是」。承蒙老師賜贈金玉良言,說得對極了。

然而,那晚鑽進被窩時,我仍不由得想起幾董的俳句:

黃鶯他日會重訪來日已不遠

春風吹來沙沙作響之煤炭袋

是的,春天終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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