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 第五章

老師閉眼半晌,微微搖頭,一副搜尋著什麼的表情。

「噢……」他倏然睜眼。

「我原打算你一來,便要告訴你一件事。瞧我這記性真糟糕。」老師接著稍微加快說話速度,「芥川在短篇小說《六之宮公主》最後讓一名乞丐法師登場,並於結尾揭曉:法師『出家前的俗名為慶滋保胤,世稱內記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的弟子當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

「對。」

「慶滋保胤寫過《日本往生極樂記》 等書,和那故事的主題並非毫無關聯,為何偏偏等到文末才點出他的名字?簡直像在揭曉謎底,頗為古怪。」

我自然地點點頭。

「或許我沒資格這麼評斷,不過我也覺得有些牽強。」

老師聞言:心情極佳,笑吟吟地說:「你看吧,你看吧。哎,那些研究者八成至今仍在猜『可能是這個意思?也許是那個意思?』而眾口紛紜。」

「是。」

「關於這問題,聽完你的想法,我當下茅塞頓開……儘管這樣覺得,但究竟明白什麼,又是如何明白的,我也理不清所以然。出乎意料地,過一陣子後,我『啊』地拍膝醒悟。」

到底怎麼回事?我不禁傾身向前。

「歸結你的推論,就是『芥川受菊池寬的短篇小說《弔頸上人》影響,才會寫出《六之宮公主》』。」

「沒錯。」

「菊池的《弔頸上人》怎麼起頭的?」

「這個嘛……」

在既沒準備、手邊也沒資料的情況下,面對天外飛來的一問,雖感丟臉,我一時真答不上話。老師大概本就打算談此事,所以早有預備。只見他拿起桌上的筆記,掛上眼鏡朗讀:「『小原的光明院,住著寂真法師這位上人』,是這樣吧?」

「是的。」

「在《六之宮公主》的最後,芥川相當勉強地與慶滋保胤連結。然而,舉出他的俗名,甚至寫到他被稱為內記上人,卻沒提及他的法號,多半是故意的吧。依我看,這似乎是種暗號,只要懂的人明白就好的暗號。」

我壓根沒想到那一層。

「慶滋保胤法號為何?」老師一臉愉快。

「叫寂心喔。故事開端,菊池就說『有位寂真法師』。另一方面,芥川讓處在對比位置的僧人登場,並以『是為寂心法師』收束。」

遙遠往昔的對話,彷佛在耳畔響起。我啞口無言,默默凝視著老師。房間稍靜,細微雨聲便從舊式風格的窗子輕輕柔柔地傳來。

看來,能向老師學習的還有很多。

在房間角落的沙發座泡著茶,我忍不住感嘆「真是好茶葉,不像旅館會用的」。大概是我只住過普通旅館的關係吧。

老師神色淡漠,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天城小姐告訴老師,暫時會先讓我負責編新書,他點點頭,鼓勵我「好好加油」。

然後,兩人談起岬書房的往事。話題從隅田川轉至白魚,天城小姐講到老師的白魚俳句。田崎老師也是俳人,於是,我自俳句與白色產生聯想:「大學課堂上教過芭蕉的『海上暮色聞鴨聲隱約白茫茫』。」

聽著像打油詩,其實是加茂老師近代文學課程的教材。

「說是中間和下面應顛倒,改成『隱約白茫茫聞鴨聲』較好 ,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那句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寫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於鴨啼。白色放在上下,視野似乎會模糊不清。您覺得呢?」

老師立刻回答:「當然是『隱約白茫茫聞鴨聲』較佳。」

自從在高中課本邂逅以來,始終難忘這首俳句的我,不甘心地追問:「真是那樣嗎?」

「對,無論如何,這都算不得什麼傑作。」

老師不當回事地應道。他批評的可是俳聖的名作,那份魄力令我手足無措。不消說,這自然是身分不同的緣故。不過,也因此,我更想趁機繼續請教關於芥川的疑惑。

「芥川在某篇文章中,會介紹一首他認為深得鬼趣的俳句,即池西言水 的『被蚊柱當成基座的乃棄兒乎』。我國中第一次讀到時,就像撞見『鬼』般,只感到害怕。可是,四處調查芥川的過程中,我的恐懼逐漸加深。他選擇這句,是否多少因自身的體驗而產生共鳴?」

「……嗯。」老師喝口茶,銳利地看著我。

雖然擔心是畫蛇添足,但既然老師沒說話,我只好繼續:「龍之介尚未懂事,就被芥川家收養。甚而,根據某些書的記述,由於是在父親四十三歲的後厄年,母親三十三歲的大厄年 出生的,他似乎是棄嬰。果真如此,芥川對這字眼不可能不敏感。至少,對孩子被迫離開親生父母的題材,他不可能不敏感。」

得知此事的瞬間,芥川讀言水俳句時的震撼,我彷佛感同身受。

今後,我將不斷閱讀下去,而書本也會持續以各種形式撼動我的心吧。

老師頷首,「應該吧。」

果然,獲得肯定還是很開心。我像貪求食物的飢餓小孩般,把握良機開口:「關於俳句方面,能再多請教嗎?」

「行,你儘管問。」

「其實,這查資料就一清二楚,身為學生原不該問您……」

「嗯。」

「不曉得久保田萬太郎 ,寫過悼念菊池寬的俳句嗎?」

老師雲淡風輕地說:「有啊。」

我有些意外。萬太郎與菊池寬,感覺上一點也不合。

「是嗎?」

「有好幾首,像那首『花期尚……』」

他瞥向天城小姐,天城小姐倒回得乾脆:「我不知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