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 第四章

連畢業論文都已交出的我,這陣子原打算等家人外出上班後,再悠哉地爬出被窩。可是,由於這件事,翌晨我很早就起床。聽到打開大門的姐姐嚷嚷著「哇!好大的霧」,向來好奇的我當下抓起大外套,出門看熱鬧。

其實大可先喝杯茶暖暖身子,但我忍不住想,萬一那期間霧稍有散去,豈不可惜。

我記得廣重 《東海道五十三次》的《三島》,便是描繪朝霧的景色,印象中是以三嶋大社 為舞台。濃霧深處彷佛藏著某種東西,細白的水幕彼端,比方說,若有鈴聲叮噹響起,想必更添幾許神秘。

籠罩我家的大霧亦然,原來如此,的確相當濃厚。在些許微風的吹送下,白絲帶般飄然流過眼前。

天際漸露曙光,這場大霧也將急速消失吧。身為不需趕時間的閑人,我不負責任地感到有點遺憾。探出門前馬路一看,彷佛隔著單薄毛玻璃,白茫茫的對面樹籬下一點一滴滲進鮮綠。

上班上學的人,照常魚貫行經馬路遠去。由於霧氣裊裊縈繞,徐緩轉動的腳踏車車輪走了一會兒,才在朝陽下倏然發光。群樹葉尖浮現點點如毛筆撇下的光粒。

回到院子,我呼地細細吐息,自得不遜於霧。

這時,某種絲狀物體掠過面前。我心下起疑,仔細一瞧,那一直延續到院子的木蓮樹枝頭。原來是蜘蛛絲。

其實我本該立刻發覺,瞬間沒想到是有原因的。粗細不對。比起一般蜘蛛絲,那絲線略粗幾分,且覆蓋著一層纖柔的霧膜,就像除去光澤般柔軟潔白。

倘若呈蜘蛛網的形態,我大概就不會陷入迷惑。但是,只有一根乘著細細微風飄過眼前,我便禁不住懷疑,為何絲線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實際上,那的確美若絲絹。

我慢吞吞地做準備,於中午之前離家。

在新宿車站碰面時,天城小姐將焦糖色短大衣的腰帶隨意偏左打結,領口露出緋紅絲巾,非常漂亮。她的右手拎著旅行袋。

「很重吧?」見她還沉沉背著一個大布袋,我不禁問道。

「小意思,這是常有的事。」

袋子里八成塞滿書本、成疊稿件及資料吧。紙張不輕,她那算是十分纖細的肩膀卻穩穩撐著。我心想,果然力氣要足才能勝任編輯。

陰霾的天空途中低聲啜泣起來。進入箱根山區,抵達旅館門前時才三點左右,但周遭已是煙雨蒙蒙,宛如夕暮時分。

建築物不大,不過進門一瞧,可發現柱子很粗,木地板閃耀著洗鍊的光澤。仰頭望去,正面橫樑上掛著會出現在國語課本里的名作家來信。

放下行李,我們立刻到老師的房間打招呼。天城小姐穿著磚紅格子上衣,我則一身細千鳥紋、遠看像沙黃色的套裝。

「嗨,你們來啦。」

老師走出內室,在坐墊落座邊說,仍是那副樣子,完全感覺不出八十高齡。和服穿在他身上極為自然,我忍不住暗想,年底的日式旅館就該請這樣的人坐鎮。容我貪心點,旁邊最好再擺上舊式長方火盆。

老師自長臉摘下眼鏡,放在桌上。他原先似乎在工作。

天城小姐行禮後,緩緩抬起頭,以教訓搗蛋小鬼的大姐姐口吻說:「如您所見,我已帶來您射上白羽箭 指名的社員候補生。所以,請把稿子交給我。」

老師嘴角一撇,撫摸著銀髮。

「怎麼?你以為是在驅趕狒狒嗎?」

「在下正是岩見重太郎。」

真是古意盎然的對話。

「沒辦法,我只好乖乖投降。」

老師「嘿咻」站起,回內室取來一疊稿子,送到天城小姐面前。

我彷佛從觀眾席登上表演舞台,心情非常奇妙。聞名已久、報紙文藝版一再報導的作品,完結篇由作者親手交付編輯的這一幕,我居然有幸躬逢其盛。

老師與天城小姐似乎忘記我在場,神色認真地交談一會兒,而後天城小姐行禮應句「我收下了」,便把稿子放進事先預備的岬書房信封。

老師接著轉向我,開口道:「我得謝謝你。」

「謝我什麼?」

「這個,其實我也不大清楚……」

在操縱文字方面被敬若神明的田崎老師,竟然找不出適當的話語。天城小姐當下拔刀相助:「多虧有你,老師才能寫完稿子。」

我聽著更是一頭霧水。

「這又是為什麼?」

「很難用道理解釋,自《六之宮公主》那件事後……」恍若欲捕捉空中的魚,老師揮動著雙手,最後死心地在膝上握成拳,「總之,我的工作就進展得異常順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