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晚上10點鐘,悠木和雅終於離開了報社。白天被似火的驕陽,曬得發燙的地面和建築物,此刻依然散發著熱氣,讓人覺得煩躁不安。

悠木和雅駕車駛出停車場。望月彩子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人的生命有大小嗎?」

「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輕,這些生命珍貴,那些生命不珍貴……」望月彩子憤憤地說,「我發現,整個新聞媒體都認為:只有在這次空難中,遇難的人們的生命,才是最珍貴的。」

望月彩子的話打動了悠木和雅。他接過彩子寫的文章,并力排眾議,以「日航全權」的名義把彩子的文章,一字不改地安排在讀者來信「日航特輯」欄目里。

最後四行文字,像火一樣燒灼著眼睛:

在我父親和堂兄死後,那麼多人沒掉一滴眼淚,為此,我不會哭泣。

在這次世界最大的空難中,那麼多人遇難身亡,為此,我也不會哭泣。

悠木和雅捱著方向盤的手攥得緊緊的。

望月彩子的文章當然是不能不登的,迴避的理由是沒有的,但是,做出那種決定以後,悠木和雅的心裡,還是不住地敲小鼓。讀者的反應會怎麼樣?抗議電話會來多少?遇難者家屬看了報紙以後,會不會對《北關東新聞》產生反感?

悠木和雅打定了主意:就算只有一位遇難者家屬,向報社提出抗議,他也得主動辭掉這份工作。

離家越來越近了。

空難發生以來,悠木和雅是第一次,在弓子還沒睡覺的時候回家。他沒有等著報紙付印,因為負責讀者來信欄目的稻岡對他說:「悠木啊,不是只有社會部的記者,才是記者,讀者來信的版面我負責,你就回家去吧。」

悠木和雅今天很想見弓子,既然稻岡這麼說,他也就沒客氣。報社的工作也許丟掉,這話應該早點兒對弓子說。

當悠木和雅說出「誰要是不想跟這事兒染上干係,從現在起,就到外邊喝咖啡去!」那句話以後,沒有一個人離開辦公室。副主任追村扔下一句「你小子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就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四處打起電話來。

看樣子,就算沒有一位遇難者家屬提出抗議,悠木和雅也別想在報社裡待下去了。

悠木和雅掏出鑰匙,開門進了家,換拖鞋的時候,聽見了客廳里傳出弓子、由香利和小淳的說笑聲。看來他們都還沒睡。

當悠木和雅突然出現在客廳以後,妻子弓子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顯出吃驚的樣子:「啊!……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啊?」

由香利高興地叫著:「爸爸回來啦!……」

可是,小淳只看了悠木和雅一眼,一句話沒說,就轉過身去,繼續看電視了。

悠木和雅沒有往客廳里的沙發上坐,而是坐在了餐廳的椅子上。

沙發離小淳太近了,萬一小淳站起來,就回他自己的房間去,這麼融洽的氣氛,豈不是被悠木給破壞了?

弓子趕緊走過來問:「你要吃點兒什麼?」

「不了,吃過了。」

「今天有什麼高興事嗎?」

「什麼?……」悠木和雅一愣,看了弓子一眼,「我看上去很高興嗎?」

「對,滿臉高興的樣子。」

悠木和雅不由得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

弓子接過悠木解下來的領帶:「給你放一浴缸水,去泡個澡吧,我們都是洗的淋浴。」

「那就放吧!……」悠木和雅知道:弓子想節約用水,但還是讓弓子放水,他想好好輕鬆一下。

弓子去洗澡間放水去了,悠木和雅從櫃櫥里,拿出兩罐啤酒放進冰箱里,打算泡完澡再喝。

悠木和雅看了看正在看電視的由香利和小淳,搭訕著:「由香利,巨人隊對大洋隊的比賽,誰贏了?」

「不知道。」由香利對除了關西的「老虎隊」以外的球隊,根本就不關心。

悠木和雅扭扭脖子,又扭扭肩膀,看看由香利,又看了看小淳,一時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了。

這時,弓子從洗澡間出來了。

「我說娘子大人!……」悠木和雅招呼了弓子一聲。

「怎麼了?」弓子好奇地歪著頭。

「你坐下,我跟你說一件事……」悠木和雅簡單明了地跟弓子,說了說安西耿一郎的事情。

弓子大吃一驚:「什麼?植物人?……」

「對,醫學上叫遷延性意識障礙。」

「那麼,他還能恢複意識嗎?」

「可能性很小。」悠木和雅嚴肅地說。

弓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安西夫人實在太可憐了!……」

「安西還有一個兒子,名叫燐太郎。」

「知道,跟小淳同歲。」

「我想時時把他帶回家裡來,跟咱們吃頓飯什麼的。安西耿一郎這一病,他老婆就顧不上照顧兒子了。」

「應該這樣。」弓子點了點頭。

「經常帶他來吧,我幫媽媽做飯!……」由香利聽見爸爸媽媽談話的內容,插嘴說。小淳也轉過半個臉來。

悠木和雅趁機對兩個孩子說:「你們也要多安慰他。」

由香利興奮得眼睛閃閃發光:「爸爸!……那孩子怎麼樣?」

「是個好孩子,就是不怎麼愛說話。」

「長得精神嗎?」由香利笑著問。

「這個嘛,爸爸可說不好。反正是個好孩子。」

「哼!……」由香利對爸爸的回答不太滿意。

「嗨,小淳!……」悠木和雅沖著正在看電視的兒子的側臉,叫了一聲,也不等兒子答應,就繼續說了下去,「燐太郎他爸爸是個登山家,我也跟他學過爬山。以後咱們帶上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吧。」

悠木和雅還沒有來得及,觀察小淳的反應,由香利在一旁叫了起來:「我也去!我也去!……」

「當然可以啦,不過,你不是還得去打排球嗎?」

「討厭!我不打排球了!……退出!退出!」

這時,小淳轉過臉來,沒看悠木的眼睛,只看著悠木胸前問:「爬山?什麼山?」

「榛名山啦,妙義山啦,多了。山上可好玩兒了,空氣也新鮮……」悠木和雅拿雙手比畫著說,「怎麼樣?跟爸爸去吧!……」

「……讓我想想。」小淳說完,就又轉過臉來,看電視去了。

由香利拽著小淳的衣服:「哥哥,哥哥,我也去!我也去!……」

小淳那不耐煩的臉上,分明帶著幾分微笑。

悠木和雅泡在浴缸里,一時間思緒萬千。

罪惡感和滿足感交錯著,湧上了悠木和雅的心頭。

利用安西燐太郎拉上小淳一起去爬山……不,這對燐太郎也是一件好事,那孩子肯定也會高興的……

悠木和雅拿雙手,捧起了一捧熱水,洗了一把臉:「啊,好長的一天啊!……」

望月彩子……

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輕,這些生命珍貴,那些生命不珍貴……

他奶奶的,管他呢!……不想這些了,反正已經決定了,彩子的文章明天見報!……

「今天有什麼高興事嗎?」弓子的話在耳畔響起。

「我真的是滿臉高興的樣子嗎?不可能!……恐怕是臉上的肌肉,綳得太緊張了吧?……」悠木和雅暗暗感嘆著。

「被迫辭去報社的工作,難道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悠木和雅暗自苦笑著,「對了,這件事情還得對弓子說。」

悠木和雅從洗澡間出來的時候,客廳里就剩下弓子一個人了。電視機已經關了,黑糊糊的熒光屏,既讓他感到安心,又讓他感到喪氣。

「孩子們都睡了?」

「剛睡下。」弓子給丈夫倒了一杯啤酒,「還不怎麼涼,湊合著喝吧。」

悠木和雅坐在沙發上,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北關東新聞》,翻到電視節目預告那一版,發現這些天一直以「日航」為中心的報道,已經減少了許多。

「看看四頻道。」悠木和雅對弓子說。

「關於空難的?」

「嗯,體育新聞以後,就是紀實報道。」

弓子打開電視,在悠木身旁坐下,說了句「我也喝一杯吧」,於是便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

悠木和雅想把辭掉報社的事,對老婆如實說出來,但是,他怎麼也說不出口。這時,弓子說話了:「我說他爸,別太往心裡去了。」

「什麼別太往心裡去了?」

「小淳的事嘛,那孩子並不討厭你。」

悠木和雅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怎麼說呢?……」弓子低聲嘟囔著。「那孩子有點兒笨,不知道怎麼跟你,把關係搞好,除此以外沒有別的……這孩子性格上像你。」

悠木和雅頓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弓子把臉轉向悠木和雅,對他說:「孩子再大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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