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大約20分鐘以後,悠木和雅來到了地下室的食堂里。只見靠牆的一個座位上,坐著一位身穿白色T恤衫的年輕姑娘。

六天以前,兩個人在高崎市的墓地里見過面。當時,這位年輕姑娘用兩眼,使勁兒地瞪著悠木和雅,目光裡帶著仇恨。

食堂里沒有別人,靜悄悄的。開飯時間過去很久了,大師傅們也休息了。

悠木和雅邁步走了過去,那個女子很有禮貌地站起身來,沖著悠木鞠了個躬,兩個人落座之後,那姑娘就做了自我介紹。

果然不出悠木和雅所料,望月彩子是望月亮太郎的堂妹,今年20歲了,是縣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雖然長著一張娃娃臉,但是,她那對黑黑的眼球,唰唧唰唧地閃著智慧的光芒,看上去一定是個優秀的學生。

儘管一看就知道是個淳樸的孩子,悠木和雅還是覺得心裡沒底,他猜不出望月彩子在想些什麼。

「先向你道歉,本來在你的錄音電話里,說好再給你打電話的,結果直到今天,我都還沒打。」悠木和雅很有誠意地說。

「你一定太忙了吧?」望月彩子微笑著說。笑容里沒有諷刺、挖苦的意思,但是,似乎包含著某種深刻的思考。

果然,望月彩子馬上說了一番,一聽就是事先準備好了的話:「我每天都看關於日航空難的報道,因為我在大學裡,就是學習新聞理論和報刊史的。」

悠木和雅眯縫著眼睛,看著望月彩子問:「那麼,你今天是……」

望月彩子繼續說:「我認為我自己,所經歷過的事情,比在大學裡學的理論,對我觸動更大。」

悠木和雅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靜靜地等著望月彩子說下去。

「這兩天,我一直在等您的電話,可是,您一直沒有打過來。」

「對不起……」

「你的工作一定很忙嗎?」

「嗯……也算是吧!……」悠木和雅含糊地說。

「人的生命有大小嗎?」望月彩子突然轉入正題。

悠木和雅感到呼吸困難,腦子裡一片空白。望月彩子說的話,瞬間刺痛了他的心,這種難以名狀的痛楚,逐漸蔓延到了整個胸腔。

望月彩子繼續說了下去:「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輕,這些生命珍貴,那些生命不珍貴……看了最近的報紙和電視上,關於日航空難的報道,我發現,整個新聞媒體,都認為只有在這次空難中,遇難的人們的生命,才是最珍貴的。」

悠木和雅頓時無言以對。

「八年前,我父親死於交通事故。我是在育英會的照顧下,艱難地讀完高中的,現在也是靠獎學金上的大學。」望月彩子開始慢慢地說道,「我沒有覺得孤獨過,因為伯父伯母把我,當做他們的親生女兒,亮太郎哥哥把我當做他的親妹妹,我也把他當做親哥哥……」

悠木和雅這時候才發現:依田千鶴子為望月彩子準備的冰咖啡,裡面的冰塊已經化光了,裝吸管的小紙袋,望月彩子也根本就沒有打開過。

「我父親是個泥瓦匠,待人特別和氣。我們全家對父親的死,都感到萬分悲痛。父親並沒做錯什麼,他只不過是在人行橫道上過馬路。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把父親撞倒,並從他的身上軋了過去……」

望月彩子說到這裡,雙手放在胸前,好像要把劇烈起伏的胸膛摁住似的。

「父親受了重傷……報紙上用了很小的一個角落,報道了這次事故。」望月彩子低聲說,「我上大學以後,在圖書館裡,查到了那天的報紙,登在社會版最下邊的角落裡。」

悠木和雅現在,能夠做的只有沉默。

「三天以後,父親就死了。但是,報紙並沒有報道。」望月彩子靜悄悄地訴著苦,「警察說,事故發生以後,24小時以上死亡的,不屬於交通死亡事故。不但報紙沒有報道,也沒有統計到交通死亡人數里去……」

望月彩子說到這裡,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看著悠木和雅的眼睛說:「報紙把他給遺忘了。父親既不是什麼偉人,也不是什麼名人,從這個社會上消失就消失了。他的生命是小的、輕的,不珍貴的……所以,受了重傷,被送進醫院的事情,早就被記者們給遺忘了。父親死了,任何人都沒有注意到!……」

望月彩子用手絹,擦了擦噙滿淚水的眼睛,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又使勁兒吐了出來,定定地看著悠木和雅:「亮太郎哥哥不也是很快地,就被你們給忘記了嗎?剛才去你們編輯部的時候,大家有說有笑的,高興著呢!……亮太郎哥哥跟你們在一起,工作了那麼長時間,登了一回報就算完事了,誰也不會再想起他了!……」

「不是這樣的!……」悠木終於說話了,不是為了給自己辯護,而是為了安慰彩子,「大家都想起過他!……」

「畜生,你們騙人!……」望月彩子尖利地怒吼著,「一群婊子養的下流坯子!……」

「雖然我們沒有一直想著,但是,我們的確想起過他的!……真的!……」

悠木和雅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一陣陣發虛。望月亮太郎背上了「臨陣脫逃」的罪名,自己才從被動的情況下解脫的。

望月彩子微微向前撅著下巴:「是你逼著亮太郎哥哥出去,他才撞車死的吧?」

悠木和雅點了點頭說:「是的。」

「那麼,」望月彩子那泡在淚水裡的眸子,挑釁似的看著悠木和雅,「就請您一直想著他吧!……」

悠木和雅又點了點頭。

「我的亮太郎哥哥,請您每時每刻地想著他。」

悠木和雅深深地點了點頭。關於望月亮太郎的死,在悠木和雅的心裡,所留下來的陰影,從來都沒有消失過。

「我就一直想著他,從15歲起就一直想著他。」望月彩子沙啞的聲音顫抖著,「我喜歡我的亮太郎哥哥,不行嗎?」

此後,兩個人一直沉默著,誰都沒說話。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望月彩子突然站了起來,義正詞嚴地警告悠木和雅說:「前天伯母來電話了,她讓我轉告您,請你不要再到亮太郎哥哥的墓地去了,以後永遠也不要去了!……」

悠木和雅也站了起來,說了一聲:「明白了,請轉告你伯母,我以後決不再去了。」

「還有……」望月彩子突然從包里,拿出幾張稿紙,向悠木和雅遞了過去,「這是我關於小的、輕的、不珍貴的生命的思考,希望能刊登在你們的讀者來信欄目里。我投過一次稿,但沒有給我登。」

「知道了,這回一定給你登,我保證。」

「謝謝您!……」望月彩子說著,很有禮貌地向悠木和雅鞠了一躬,轉身走出了食堂。

聽著望月彩子遠去的腳步聲,悠木和雅頓時感到渾身無力,癱坐在了椅子上。身體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得動彈不了。

20歲啊,年齡才及悠木和雅的一半,卻把新聞媒體的本質看透了!

生命的重量!

一邊在口頭上說著,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同等寶貴,一邊挑剔地選擇著,決定著輕重,把生命等級化,並把這種價值觀,推廣到整個社會——這就是今天的新聞媒體!

偉人的死,非偉人的死。可憐的死,非可憐的死。

悠木和雅的眼前忽然浮現出,去醫院看望安西耿一郎的時候,在醫院大廳里,看見的那位老太太的面容。那個老太太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看著電視上正在直播,停放遺體的藤岡市體育館外邊,親屬們痛哭失聲的情景,自言自語地說:「我死了要是有人那麼哭,就心滿意足了……」

那個老太太竟然羨慕那些,因為飛機失事遇難的人們,因為她知道,自己死了以後,是不會有人哭得那麼傷心的。

悠木和雅的眼前,又出現了老太太身旁,許多面無表情的人……這些又讓他想起瞭望月亮太郎。

小的生命……輕的生命……渾蛋!生命絕對不能分大小輕重!……但是……

悠木和雅斬斷紛亂的思緒,嚯地站了起來:「渾蛋,不管怎麼樣,也不能從『日航全權』的位置上撤下來!……自己不能當逃兵!……」

悠木和雅大步走出食堂,打開望月彩子給他的讀者來信,邊走邊看。

剛看了幾行,悠木和雅就停下了腳步,再往下看,全身的血液,好像被誰抽走了似的——悠木和雅被望月彩子的文章打動了。

望月彩子把剛才跟悠木談的那些內容,自己形成了文字。尤其使悠木和雅感到震撼的,是最後的那四行:

在我父親和堂兄死後,那麼多人,沒有掉一滴眼淚,為此,我不會哭泣。

在這次世界最大的空難中,那麼多人遇難身亡,為此,我也不會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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