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悠木和雅邁著沉重的步子上樓,來到編輯部的大辦公室門前。看膩了的破門擋在面前,猶如一面厚厚的城牆,悠木推開它,是需要非常的勇氣的。

都下午兩點鐘了,辦公室里還瀰漫著睏倦的空氣。夢幻般的爆炸性消息破滅的後遺症。極度的興奮和極度的失望,兩者之間的反差實在太大了。從興奮的高峰跌入失望的谷底,產生這種怠惰的空氣,是很自然的結果。

有幾個人跟悠木和雅打了招呼,但誰都沒有看他的臉。辦公室里所有的科長以上幹部都不在。田澤靠在椅子上看報紙,正是悠木極端厭惡的《每日新聞》。

「昨天晚上給你添麻煩了。」悠木和雅言不由衷地對田澤說。田澤曖昧地「啊」了一聲,看都沒有看悠木一眼。

「副主任和科長們呢?」悠木和雅低聲問。

「都在主任辦公室。總經理和伊東找咱們算賬來了。」田澤興味索然地說。

悠木和雅點了點頭,默默無語。一定是截稿時間延長,影響了報紙發送,伊東康男把總經理給搬來了。現在,粕谷主任他們肯定處於劣勢防守狀態,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桌子上的稿件有兩堆,悠木和雅把它們扒拉到旁邊,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稿紙,準備寫檢討書。根據上邊的態度,打算再寫一份要求罷免他的「日航全權」的申請。

「悠木!……」缺少了笑容的龜島整理部長走了過來,「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哪裡。」悠木和雅聲音低沉地說著。

「托你的福,讓我們做了一個美夢。我叫它『仲夏夜之夢』!……」

龜島的話里,沒有任何惡意,甚至可以說是體諒的話。儘管知道是這麼回事,悠木和雅還是不免心情煩躁。沒有在一線當過記者的龜島,不理解一個記者,需要被人同情的時候,會是多麼的難受。

悠木和雅說話的口氣,自然就變得冷漠起來:「有事嗎?」

「哎?減壓隔板哪!……今天的版面怎麼安排?」

「咱們還沒有查實呢。」悠木用嚴厲的口吻說。

龜島立刻瞪圓了眼睛:「什麼?你還不知道啊?」

「什麼還不知道?」

「你看!……」龜島指了指桌子上的稿件。

順著龜島的手指一看,一個大標題把悠木和雅,頓時嚇了一大跳——「警方將追究日本航空公司的刑事責任」。

悠木和雅愣了一會兒,趕緊拿起電信稿讀了起來。

「日本警察廳和群馬縣警察局搜查本部,以及東京警視廳等搜查當局,17日決定以業務上致死致傷嫌疑,追究日本航空公司的刑事責任。搜查當局非常重視運輸省航空事故調查委員會,關於減壓隔板破裂,造成客艙高壓空氣噴出,損壞了垂直尾翼的調查結果……」

悠木和雅啞口無言。這就是說,事故調查委員會已經把減壓隔板問題,向外界宣布了。不僅如此,搜查當局也已經以此為依據開始追究日航的刑事責任了……

悠木和雅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從自己手邊溜走的這個爆炸性消息,實在太大了。

悠木和雅看著龜島說:「追在大報後邊,上頭版頭條。」

「好嘞!……」龜島扭頭走出去沒幾步,又轉身回來說了,「對了,今天《上毛新聞》的頭版頭條,已經不是日航空難了。咱們不管它,繼續上!……大信息量,徹底報道!……爆炸性消息錯過一條、兩條的沒關係,最後取得綜合性優勝的,肯定是咱們《北關東新聞》!……」

看著龜島的背影消失以後,悠木和雅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捶了一拳,當然,他不是生龜島的氣。

「為什麼上邊不叫我呢?」悠木和雅感到不可思議。

早晨回家睡覺的時候,「減壓隔板說」已經被肯定,搜查當局也行動起來了。編輯部的頭頭腦腦,肯定都知道這個信息,但是,沒有一個通知悠木。不僅如此,關於事故原因,是減壓隔板破裂的報道,被《每日新聞》搶了先,也沒有一個人打電話來。

這回悠木和雅算是徹底明白了。大家都認為:日本航空公司的空難是「別人的事」,取材也好、報道也好,轉載共同社電信就足夠了!作為群馬縣的地方報紙,群馬縣是《北關東新聞》防區,大型噴氣式客機墜落了,520個人翹丫子了,報社領導卻把這次事故,當作別人送來的事故,當作別人到群馬縣,來借地方出的事故!

悠木和雅厭惡地瞥了一眼,門關得緊緊的主任辦公室。前所未有的空難對他們來說,根本是無所謂的,他們更關心的是,如何迴避報社內部的矛盾——在這個問題上,他們願意花比日航空難多得多的時間來討論。

悠木和雅不想寫什麼檢討了。他把稿紙塞進抽屜,瀏覽起稿件的標題來。

《遺體回收已達9成,Z76具遺體判明身份》

《判明身份的工作進展困難,判斷依據主要是齒形和指紋》

《遇難者家屬衝破禁令進山,無論如何,要看一眼親人遇難的地方》

《墜落之前寫給妻子的遺書:一定要把孩子撫養成人》

《一位公司職員寫給同事們的最後一句話:希望大家好好活著》

……

悠木和雅只是看了看標題,沒有情緒再看具體內容。他又瞪了主任辦公室一眼,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從內心深處,忽然冒了出來:「你悠木和雅不也跟他們一樣嗎?你一直感到焦躁不安的,不也是報社內部的一些、毫無意義的紛爭嗎?」

悠木和雅的內心,忽然產生了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在這種衝動的驅使之下,他拿起電話,撥通了縣警察局記者室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佐山。

「我是悠木!……」

「有事兒嗎?」佐山的聲音冷冰冰的。

「今天神澤也上御巢鷹山了?」

「嗯!……」佐山毫無情感地回答。

「明天我也去。神澤跟你聯繫的時候,你就通知他。」

佐山沒有說話。

「聽見了嗎?」

「聽見了。」

「進山規定是怎麼說的?」

佐山嘆了一口氣:「有報社的證章就行。」

「神澤幾點鐘出發?」

「每天早晨5點到6點,從上野村村公所出發。」

「在什麼地方跟他會合比較合適?」

「上野村村公所比較合適吧,他就睡在村公所二樓大廳里。」佐山說。

「明天的頭版頭條,上減壓隔板的話題。」悠木和雅換了一個話題。

佐山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就為這上山哪?」話里分明帶著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用不著全權親自出馬吧?……現場人手足夠了。」

「我想親眼去看一看,現在我滿腦子裡,都是你們的稿件,給我灌輸的東西。」

悠木和雅說完,沒等佐山再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

現場嘛,就交給現場的人干——佐山的看法是對的,但是,那麼露骨地挖苦他,是悠木和雅所難以接受的。

「佐山心裡是怎麼想的呢?完全把我悠木看透了?」悠木和雅心裡琢磨著。

主任辦公室的門開了,總經理飯倉和銷售部主任伊東,從裡邊走出來。悠木和雅的視線跟伊東康男撞在了一起。

沒有理由逃走。眼看著兩個人越走越近,悠木和雅站了起來。

「你小子變化不小啊!……」說話的不是盯著悠木和雅的伊東康男,而是飯倉經理。飯倉都快60歲了,但顯得很年輕,滿面紅光,沒有什麼皺紋。報社裡目光最銳利的人,就數飯倉經理了。

「你用一張照片平衡了福田、中曾根兩大勢力,說明你很聰明,但昨天晚上的事情,卻證明你很愚蠢。你有兩副腦子吧?」

早就聽說過,總經理飯倉喜歡用難以回答的問話,來耍弄對方。

「昨天晚上給大家添麻煩了,對不起!……」悠木和雅低著頭說。

「這可不是認錯的態度,莫非你也有兩個舌頭?」

悠木和雅沉默不語。

「要不就是有好幾個爹,每個爹教他一套做人的道理。」伊東康男惡毒地說。

悠木和雅白了伊東康男一眼。這小子肯定把母親的事告訴飯倉了。

「這些就不要提了,」飯倉經理一邊說,一邊走到悠木面前,伸出雙手拍了拍悠木的雙臂,「不要太張狂了,把你的本職工作做好就行了。共同社電信還不夠你用的嗎?咱們可沒少給共同社付錢哪!……」

悠木和雅感到很氣憤,更感到無限的失望;就算飯倉經理能把白河趕下台去,奪經理之位取而代之,《北關東新聞》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

悠木和雅沖著正在向門口走的飯倉的後背問道:「總經理!到醫院去看安西了嗎?」

飯倉扭過頭來:「安西?哦——那小子啊,還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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