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沖立岩,刺破澄澈的藍天,巍然聳立在兩個人的面前。

「我先上了啊!……」安西燐太郎說完,就攀上了絕壁。他先是縱身一躥,雙手抓住了一塊突出的岩石,整個身體懸掛在半空,緊跟著腳也找到了支撐點。燐太郎像壁虎一樣,迅速地向上爬去。身上的鐵環碰在岩石上,嘩啦嘩啦不斷作響。

他們首先要衝擊的,是一段高度大約25米的懸崖。這段懸崖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向攀岩者一側傾斜的。攀岩者必須有效地,利用懸崖上凸出來或者凹下去的地方,艱難地向上攀登,攀岩的難度很大,是攀上沖立岩的第一道難關。

悠木和雅仰起頭來,看著勇敢的安西燐太郎,把跟他連接在一起的保險繩,一點兒一點兒慎重地送出去。燐太郎是本地山嶽會裡,有名的攀岩能手,看著他那熟練的動作,悠木和雅簡直被迷住了——啊,那簡直就是一種藝術享受。安西燐太郎攀岩的節奏,保持得非常好,手腳沒有絲毫的顫抖,更沒有躊躇和緊張。地心引力似乎對他不起作用,頎長的身體很快就躥上去了。

「悠木叔叔,我要是掉下去,您可要接住我呀!……」安西燐太郎朗聲開著玩笑。

安西燐太郎那高昂的情緒,立刻感染了悠木和雅,悠木和雅頓時覺得,自己放鬆了許多。一個人留在下邊,無形中有一種凄涼和不安的感覺,在身體里慢慢地膨脹起來。細心的安西燐太郎,體諒到了這一點,特意跟悠木和雅,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放心吧!我保證接住你!……」悠木和雅在下邊大聲喊道。

安西燐太郎攀岩的速度真快,悠木和雅送出去的保險繩,時常被拽得很直,轉眼間,安西燐太郎已經到達了一個,可以容納兩個人站立的小平台。他很快利用攀岩專用楔釘和保險繩,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好,探出身子,看著下邊的悠木和雅,沖著悠木和雅招呼道:「勇敢地上吧!……開始的時候,身體一定要放鬆!……」

「知道了!輕輕鬆鬆地爬!……」悠木和雅雖然嘴上這樣說著,腿卻哆嗦起來。他拚命克服著自己的怯懦,把手搭在岩石上。

周圍好寂靜啊!……就像今天一大早起來,悠木和雅走進廚房以後的感覺。悠木摸到水龍頭、冰箱把手和煤氣開關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一夜沒有人摸過了,冷冰冰的,就跟這岩石一樣。

悠木和雅抬頭向上看去,傾斜的懸崖好像要倒下來似的。悠木在心裡對自己說:「先把安西燐太郎站的那個小平台,作為目標,爬到那裡就是勝利!……不慌,不急,保持節奏……」——以前安西耿一郎就這樣教導過他。

忽然,關於往事的回憶,纏住了悠木和雅的心靈。安西耿一郎那富有彈性的聲音,在悠木和雅的耳邊迴響起來。

「我說悠木啊,咱們去爬沖立岩吧!……」

「臨陣脫逃可是要受到罰款的喲!……」

「拿出中年人的勇氣來,沖立岩只不過是小菜一碟!……」

安西耿一郎的笑容,那可不是裝出來的。在那個瞬間,安西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但是,作為《北關東新聞》的一名職工,悠木和雅心中的煩惱,也確實是存在的。銷售部主任伊東康南對他有恩,悠木和雅只好遵從伊東的命令,當了總經理派的馬前卒。每天夜裡,他都要接待外單位的頭頭腦腦,還要想辦法找到社長派的把柄。伊東指示他,把社長調戲婦女的醜聞搞到手,於是悠木便三番五次地,到原社長秘書黑田美波,當陪酒女郎的酒吧——「孤心」去打探消息。

那天夜裡,本來已經跟悠木和雅約好,去攀登沖立岩的安西耿一郎,但是,臨時接到指示,又到「孤心」去了。從「孤心」出來以後,耿一郎就倒在了路邊,從此長眠不醒。

後來悠木和雅也到「孤心」去了,在那裡,他見到了原社長秘書——黑田美波。那是一個長得像個混血兒似的、頗有魅力的女人。由於忍受不了白河社長的性騷擾,黑田辭職當起了陪酒女郎。她說,安西確實為了打聽,關於白河對她的性騷擾問題,才多次到「孤心」去的。還說安西總是很嚴肅,從來不對她亂開玩笑。悠木和雅問起那天夜裡的事情,黑田美波沒有絲毫隱瞞地說了出來。

那天夜裡,黑田美波先在「孤心」的一個姊妹店裡陪酒,回到「孤心」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美波剛一進店門,已經坐在裡邊的安西耿一郎,馬上站了起來,走到了美波面前說:「我找你有話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那天黑田美波心情不好,見安西耿一郎這樣來,她條件反射似的,轉身就走出了「孤心」。安西耿一郎在後邊大喊著:「喂,等一等!……」黑田美波覺得害怕,撒腿就跑,在歡樂街跟安西兜起圈子來。

安西耿一郎倒在歡樂街的時候,是夜裡兩點多,也就是說,他到處轉著找黑田美波,整整找了一個小時。第二天就要攀登沖立岩了,「這是最後一次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可能安西是想對黑田美波說:「一直纏著您問性騷擾的問題,這引起您的不快,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問了。」

當然,這只不過是悠木和雅的主觀想像,躺在病床上的安西耿一郎,無法證實這個猜測。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著稚氣的光,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那雙大眼睛像一面,反映季節的鏡子,映過穿透了窗帘的夏日陽光,也映過染紅了半邊天的秋日晚霞……

安西燐太郎又在上邊喊了起來:「加油啊!……」在悠木和雅聽來,安西燐太郎的喊聲里,濃縮著十七年漫長的時光。

當安西耿一郎的大眼睛裡,映出冬日淡淡寒霜的時候,燐太郎開始成為了悠木家的常客,休息天或晚飯前,悠木和雅經常把他帶到家裡去。弓子熱情地款待他,由香利也特別喜歡他,跟他同歲的小淳一度困惑過,但是,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多,也開始把他邀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一起玩兒了。悠木曾經感到,跟小淳無法修復的父子關係,自從安西燐太郎成為這個家庭的新成員以後,也覺得大有希望了。

第二年初夏,悠木和雅開始叫上小淳和安西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已經記不清去了多少次了。直到兩個人高中畢業,小淳上了大學,燐太郎到工廠當了工人,三個人也每年至少去一、兩次。

「那邊的石頭比較脆,靠右邊點兒!……」安西燐太郎在上邊指揮著。

「知道了。」悠木和雅攀岩的動作,漸漸熟練起來,速度也越來越快,很快就接近了那個可以容納兩個人的小平台。

「您累了吧?……」安西燐太郎笑臉相迎。

「這算什麼?才爬了多一點兒啊。」悠木和雅滿不在乎地說。

「開始顯得有些僵硬,後來就顯得自如了。」

「是啊!……」悠木和雅頗為認同。

「身體狀況怎麼樣?」安西燐太郎看著悠木和雅,關心地問著他。

「沒問題!看來爬上沖立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悠木和雅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得意地說道。

不知不覺出了很多汗。山風吹在悠木和雅的臉上,覺得非常爽快。放眼望去,一之倉澤的群山盡收眼底。對於沖立岩來說,這裡只不過是第一個台階,但已經居高臨下了。

安西燐太郎看著遠處某個地方,升起了一縷輕煙。那縷輕煙最初是向上直升的,但升到半空,突然被上空的風,吹得拐了一個直角……

悠木和雅看著安西燐太郎的側臉,心想:「這孩子大概是想起了安西的葬禮吧,因為他的眼神里,含有幾分哀愁。」

悠木和雅一輩子都忘不了,同事安西耿一郎的葬禮。

安西耿一郎以前的登山夥伴們都來了,悠木和雅在縣立圖書館裡,曾經見過一面的,走路上下躥動的小腳末次郎,當然也來了。

出殯的時候,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出現了。本來,安西的靈柩是被男人們扛在肩上的,但隨著末次郎一聲呼喊:「舉高點兒,再舉高一點兒!……」男人們一齊把靈柩,高高地舉過了頭頂,一條條有力的胳膊,都伸得直直的。被高高舉起的靈柩,好像融化到遠處的群山裡去了……

「燐太郎,你更想跟你爸爸一起,去爬沖立岩吧?」悠木和雅不由自主地問道。

「悠木叔叔想跟小淳一起,去爬沖立岩吧?……您的臉上可是寫著呢!……」安西燐太郎半開玩笑地說。

悠木和雅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悠木父子去爬山,從來都少不了安西燐太郎,父子二人去爬山的事,一次都沒有過。

「下禮拜咱爺兒倆去吧」——這句話不知有多少次,悠木和雅想對小淳說,但是,他一直沒有說出口。因為他怕被小淳拒絕。

「再等一等看吧」——悠木和雅總是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機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錯過了。七年前,小淳進了東京的一家公司,打那以後,連三個人一起爬山的機會都沒有了。

今天和安西燐太郎一起來爬沖立岩,可以說是對安西耿一郎的悼念,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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