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保險繩把悠木和雅跟安西燐太郎,緊密地連在了一起,二人一前一後向上攀登。悠木覺得沖立岩的懸崖絕壁,似乎隨時都會倒將下來,把自己壓成一攤臭肉。

爬著爬著,安西燐太郎停了下來,仰起頭觀察著攀登路線。那姿勢一定很累,不僅仰著脖子,而且身體也彎成反弓形。悠木和雅真是擔心,他會向後倒下來。

「還差一點兒就能登上第一平台了。」安西燐太郎回過頭去,對悠木和雅打了一個招呼,繼續往上爬。

又向上爬了五分鐘左右,兩個人進入了一片灌木叢,前面就是第一平台了。真正的攀登將從那裡開始。

安西燐太郎迅速地做著攀岩的準備工作。九毫米粗的保險繩兩根、楔釘、踏鐙、鐵環……各種設備一應倶全。

「15分鐘以後,開始攀登吧!……」安西燐太郎非常沉著地說。

「知道了!……」悠木和雅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很緊張。都爬到這裡了,他覺得自己還沒有下定決心,要向沖立岩發起攻擊。

悠木和雅摘下攀岩專用的手套,做了幾次深呼吸,一邊慢慢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一邊對安西燐太郎說:「攀岩的時候,兩個人用保險繩連在一起,以便互相救助,德語叫Anseilen吧?」

不等安西憐太郎回答,悠木和雅接著說:「我想起來了,你爸爸最初給你起的名字,就叫安西連太郎,安西連的日語發音,正好跟德語的Anseilen—樣。後來因為你媽媽反對,才改叫現在的名字的。」

「悠木叔叔,這話您是聽誰說的?」

「啊?……」安西燐太郎這麼一問,悠木和雅愣住了,反問道,「你沒有聽你父母說過嗎?」

「我是聽說過,不過,跟您的說法不一樣。我母親並沒有反對。」

「哎?你爸爸說你媽媽反對來著。」

「我可不是這樣聽說的。」安西燐太郎的表情,變得陰鬱起來,「母親告訴我,我生下來以後,父親突然說,要給我起名叫連太郎,母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真的?」悠木和雅不可思議地問。

「父親去給我報戶口,過了兩個多小時才回來。回來以後對母親說,我把兒子的名字,又改成燐太郎了。」

悠木和雅狐疑地看著安西燐太郎,低聲嘟囔著:「真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安西燐太郎臉上帶著悲傷:「一定是爸爸在那兩個小時里,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決定,給我改名叫燐太郎了。我認為,當時他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將來決不帶兒子爬山,決不教兒子攀岩。」

「啊……」悠木和雅想起來了……

正是因為安西耿一郎的失足,造成了遠藤貢的死,在那不幸的事故發生之後三個月,燐太郎就出生了。當時的安西耿一郎,想必一定非常猶豫:是繼續攀岩呢,還是就此離開登山界呢?給兒子改名叫作安西燐太郎,就是他的決定。

安西燐太郎輕輕地說:「父親一定非常痛苦,他不知道應該跟我,建立怎樣的父子關係。我認為爸爸表現父愛的方式,除了爬山沒有別的。」

安西燐太郎經常把「父親」和「爸爸」,這兩個意思相同、但感情色彩不同的詞語混用。

「我也很痛苦。」安西燐太郎面色扭曲,嘆息著說,「父親對我的態度生硬,我經常感到不安。我不理解父親的痛苦,父親就更難以處理跟我的關係……」

悠木和雅不由得打斷了安西燐太郎:「你父親是愛你的。」

安西燐太郎點了點頭說:「這我知道。但是,他沒有能夠把父愛傳達給我。後來成了植物人,想傳達也傳達不了了。」

「哦……」悠木和雅痛苦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後來,我跟母親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

安西燐太郎的話,讓悠木和雅想起了,他跟燐太郎玩兒皮球那天,小百合那歡喜的樣子。末次郎說過,安西耿一郎跟小百合,是經過一場生死戀,才結合到一起的,夫妻關係非常融洽。但是,自從安西耿一郎到了《北關東新聞》銷售部以後,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幾乎就沒有了。

安西耿一郎平時,天天都要去陪訂戶喝酒,到了休息日,還要帶著「一起爬山去」俱樂部的同事們去爬山。不用說蜜月時期的親密,早已風化了,就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受到了影響,小百合只能在影集里,追尋以前那甜蜜的日子,她的凄清寂寞之感,是可想而知的。

可是,自從安西耿一郎變成了植物人以後,小百合似乎又跟自己最愛的人,回到了蜜月時期。安西不是死了,而是睡著了,可以跟自己分秒不離地在一起了——小百合愛安西耿一郎,可以說是到了發狂的程度。

安西燐太郎看著遠方,緩緩地說:「那個時候,我所能依靠的人,只有悠木叔叔您,我是多麼盼著跟您見面啊!……」

安西燐太郎的話里,沒有悲傷,也沒有怨恨,有的只是對往事深情的懷念。

「今天該叔叔依靠你了。」悠木和雅說完,仰起頭來看了看沖立岩。

那是一座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山峰。怪石嶙峋的峭壁,似乎直直地向悠木和雅覆蓋下來,使他感到自己,就像待在一個巨人居住的,巨大房屋的屋檐下邊。他們準備攀登的第一平台,是壓在頭上的第一道關口。翻上這道關口,就是遠藤貢被滾下來的石頭,狠狠砸死的地方。

悠木和雅緊張得一個勁兒地咽著唾沫。

「摸摸石頭就不緊張了。」安西燐太郎輕聲說。他看出悠木和雅過於緊張了。

悠木和雅默默地點了點頭,向岩石伸出了手去。

冰涼的無機物!那感觸跟悠木以前,在攀岩練習場里,觸摸過的岩石很不一樣。是高達300米的絕壁,產生的壓力造成的嗎?是有生以來,初次面對衝力岩的緊張,造成自己不尋常的感覺的嗎?

但是,悠木和雅感覺到的東西,還不僅僅是恐怖。

通過他的手掌,岩石那厚重的能量,也傳達到了他的身上,慢慢地,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使悠木和雅的心安靜下來,繼而變得澄澈透明。

「繼續爬吧!……」悠木和雅非常自然地脫口而出。

「繼續往上爬!……」安西燐太郎表情平靜地,看著悠木和雅回答說。

起風了。悠木和雅撫摸著岩石,再次仰起頭來,看著高聳的衝力岩。

衝力岩在拒絕他,也在誘惑著悠木和雅。這種感覺似乎在哪兒有過。

對了,就是那天——日本航空公司的大型噴氣式客機,墜落的第五天。那是《北關東新聞》向世界最大的爆炸性消息,勇敢地挑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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