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從《北關東新聞》報社到縣圖書館,開車只需要15分鐘。

悠木和雅很小心地開著車,因為他覺得眼前很模糊,太陽穴一陣一陣地發痛。

找一個穿著一雙跟身體,很不相稱的小鞋的人,真的能夠找得到嗎?

把車開進縣圖書館停車場的時候,悠木和雅開始懷疑,自己的行動是否太盲目。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那個叫末次郎的人,正在走進圖書館大門。他不是看見了那人腳上的小鞋,而是從那人蹣跚的步履中,迅速判斷出來的。

悠木和雅把自己的車子停好,立刻一陣小跑,在一樓大廳里,追上了那個被他認定是末次郎的人。

「末次郎先生!……」悠木和雅冒昧地叫了一聲。

那人立刻回過頭來。曬得黑黑的圓臉,年齡跟安西不相上下。

悠木和雅走上前去,掏出名片,又說出安西和宮田的名字,然後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

「對不起,我沒有名片。」末次郎坦誠地笑著說,好像沒有名片,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如果把登山愛好者分類的話,末次郎跟安西耿一郎一樣,應該都屬於「豪放磊落型」。他的兩隻腳很小,而且,跟身體的比例失調,大概是沒有腳指頭的緣故吧。

悠木和雅請末次郎,到圖書館四樓的咖啡廳坐一坐。末次郎說,他要先去二樓,查一本書,那是安西耿一郎為紀念那位墜崖身亡的友人作的追悼文集。

「我手上原來有一本來著,遺憾的是,半年前家裡失火給燒了。據說群馬縣圖書館,作為鄉土資料,存有那本文集,既然到群馬縣來了,我想順便看看。」末次郎說。

在二樓櫃檯,末次郎跟圖書管理員一說,過了沒幾分鐘,那本題名為《鳥》的文集,就擺在了末次郎的面前。那是一本很舊的文集,A4紙大小,用綠色尼龍線手工裝訂的。

末次郎拿著那本文集,跟悠木和雅一起,順著樓梯上了四樓。他走得比較慢,一邊走著,一邊跟悠木聊起13年以前,發生的那起事故。

那天,安西耿一郎跟友人遠藤貢,一起攀登沖立岩,為了安全起見,兩個人用保險繩互相聯結起來。攀岩的過程中,安西腳下一滑,一塊大石頭被碰翻滾了下去,正好砸在下邊的遠藤貢的頭上,當場就被砸死了,連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悠木和雅模模糊糊地,記得有這次事故,那時候,他已經是《北關東新聞》的記者了。他沒有負責採訪,但是,由於遠藤貢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年輕的登山家,報紙用很大的篇幅,對他作了報道。沒想到這個事故,竟然跟安西耿一郎之間,有如此密切的關係。

悠木和雅買了兩杯冰咖啡,跟末次郎邊喝邊聊。

末次郎說:「當時,我們根本不相信,遠藤貢的死是真的。你知道嗎?他是登上過珠穆朗瑪峰的登山家呀!……在我們看來,他是殺都殺不死的人……珠穆朗瑪峰常年封凍,氧氣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你能想像得出來,他登上那座世界最高峰以後,都幹什麼了嗎?」

「想像不出來……」

「據當地舍帕族人登山嚮導說,他既沒有攝影留念,也沒有展示國旗。」

「那麼,他幹什麼來著?」

「仰望天空來著。」

「仰望天空?」悠木和雅很好奇。

「對。據說在嚴冬季節的珠穆朗瑪峰頂上,可以看到飛翔的仙鶴。」末次郎的聲音,變得虔誠起來,「遠藤貢一定是在尋找仙鶴。當然,他登上珠穆朗瑪峰的時候,不是嚴冬季節,所以,他沒有看到仙鶴。但是,他站在地球的最高峰的時候,一定想看一看,那飛得比自己還要高的仙鶴吧。他想到更高的天空去,像那些高高飛翔的鳥兒一樣。」

悠木和雅忽然明白了,這本悼念文集的題名,為什麼是叫作《鳥》。

末次郎接著說:「安西耿一郎那小子對大山的鐘愛,一點兒都不輸給遠藤貢,如果不是發生了那次事故,安西早就成了登上過,世界最高峰的登山家了。」

悠木和雅反覆咀嚼著末次郎的話,心想:「原來安西那小子,還是一個真正的登山家……」

末次郎無可奈何地說:「只能說那是一次,非常不幸的事故。爬山當然是有危險的,但是,對安西耿一郎和遠藤貢來說,沖立岩只不過是一個熱身的地方。不,那也是一個危險的地方,因為它奪去了遠藤貢的生命,它也從安西耿一郎身邊,奪走了他心爰的大山。」

末次郎深情地看著《鳥》的封面,撫摸著裝訂用的綠色的尼龍線,「這尼龍線,就是當年連接安西耿一郎,跟遠藤貢之間的保險繩。」

悠木和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安西耿一郎把那根保險繩拆散以後,拿繩子裝訂了這本文集。他的意思非常明確:從此再也不跟任何人組合攀岩。想到這裡,我心裡就直發痛,他發誓再也不攀岩了。」

悠木和雅聽到這裡,身上哆嗦了一下。到底該不該說呢?他猶豫了一會兒,咽了口唾沫,向前探了探身子:「其實……」

「怎麼?……」末次郎好奇地抬起頭,望著悠木和雅。

「安西耿一郎本來約我去爬沖立岩,說好他出事那天出發的。」

「真的嗎?!……」末次郎愣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悠木和雅,「那麼你……」

「攀岩我完全是外行,只在練習場練習過。」

末次郎陷人了沉思。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安西耿一郎為什麼,要約悠木和雅去爬沖立岩。

悠木和雅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說:「再問您一個問題可以嗎?」

「當然可以。」

「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是什麼意思?」

「為了下山……爬山?」末次郎歪著頭,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

「在登山界,沒有哪位名人,說過這樣的話吧?」

「我沒有聽說過。這話是誰說的?……是安西那小子嗎?」

「就是安西耿一郎那小子對我說的!……」悠木和雅點了點頭。

末次郎又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嘆了一口氣。

「那個事故,已經過去了13年了,安西從痛苦中擺脫出來,說不定是達到了某種境界吧。」末次郎低聲說,「不過,遺憾的是,我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是嗎……」悠木和雅嘆氣的同時,也垂下了雙肩。

末次郎說他要回濱松去了,他買的是往返火車票,現在得去趕火車。

「再向您請教一個問題。」悠木和雅加快語速說,「真有所謂登山的極限嗎?」

「有,登山的極限是很可怕的。」

「很可怕的?」悠木對末次郎的回答感到意外,「不是說是一種極度興奮,恐怖感進入麻痹狀態的感覺嗎?」

「啊,是啊。」末次郎點了點頭。

「既然不感到恐怖了,為什麼您說是很可怕的呢?」

「從麻痹狀態恢複到正常狀態以後,就覺得非常可怕了。」末次郎皺著眉頭說,「恢複正常狀態以後,那種恐怖感是很奇怪的,大概是集聚在內心的恐怖感,一下子釋放出來的緣故吧。如果攀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恢複到正常狀態,就一步也爬不了了。」

悠木和雅感到自己的身體僵硬起來。

「就是興奮狀態達到了極點,恐怖感完全麻痹。這就是登山家的制高點!……」

「一路噌噌噌地往上爬,等你清醒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沖立岩的頂峰了!……」

安西耿一郎只說了這些話,為什麼他沒有說,從麻痹狀態恢複到正常狀態以後,會怎麼樣呢?難道只是為了讓沒有攀岩經歷的悠木和雅,陪自己安心地去爬沖立岩嗎?

悠木和雅搞不懂,他的大腦混亂得要命。關於安西的事情,一下子了解了這麼多,安西耿一郎的影像,反而變得模糊不清了。

但是,悠木和雅想知道,是什麼力量驅使著安西耿一郎,要再去攀登沖立岩呢?而且,用保險繩連接在一起,攀登沖立岩的對象,為什麼選擇了他悠木和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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