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大辦公室里閑散起來了。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以後,悠木和雅一直追在龜島身後,他想為昨天晚上的事,向龜島道歉。他讓龜島撤掉日航的道歉廣告,對龜島大發脾氣。不管怎麼說,對可以稱作大辦公室的「良知」的龜島耍態度,悠木和雅真是太過分了。

「龜島!……」悠木和雅忽然從後面叫了一聲。

「有事嗎?」龜島扭過頭來,表情很嚴肅。

悠木和雅向龜島稍稍彎了彎腰:「向你道歉,昨天晚上我態度不好。」

「不用了。」龜島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以後我一定注意。」

龜島哼了一聲:「不是跟你說了嗎?不用為昨天晚上的事情道歉!……你應該反省的,是剛才的行為!……你看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剛才?……」悠木和雅頓時一驚。

「剛才開會的時候,你說什麼,哪個上頭條都無所謂!……這是你應該說的話嗎?你是負責報道這次空難的全權哪!……你不是一直幹得挺帶勁兒的嗎?怎麼了?……這個素材,難道不值得你去好好珍愛嗎?」

悠木和雅覺得:自己的嘴裡好苦,他默默無語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

「這個素材,難道不值得你去好好珍愛嗎?」

悠木和雅打心眼兒里,羨慕能說出這種話來的龜島。他怎麼就能把別人的事,當作自己的事來考慮、來對待呢?

進了報社以後,龜島一直在整理科工作,從來沒有作為記者,去外邊採訪過,每天都在這個大辦公室里,為了「明天」跟「今天」搏鬥著。也許是因為,沒有跟外邊的活人,接觸過的原因吧,他對瀰漫在這個大房間里的,新聞氣氛最敏感。

「哪個上頭條都無所謂……」

一想到這句話,竟然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悠木和雅的心就發痛。

悠木和雅嘆息似的吐了一口氣,開始整理桌子上的稿件。中午11點還不到,悠木就已經有大量的共同社,關於空難事故的新聞稿發過來了。其中的一張大幅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蓋著白布的靈柩,整齊地排列在體育館裡,體育館中門的兩側,各自擺著兩個大花圈。花圈輓聯上的字看得很清楚,右側的落款寫的是「原內閣總理大臣福田赳夫」,左側的落款寫的是「內閣總理大臣中曾根康弘」。

那是在藤岡中學體育館拍的照片。由於藤岡市體育館太擁擠了,這裡的體育館也被借用了。

原首相也好,現任首相也好,這裡都是他們的地盤啊!

這真是一張奇異的照片,越看越覺得餘味無窮。花圈不是在體育館門外,而是在體育館裡邊,也就是說,攝影者是站在禁止媒體進入的地方,拍下了這張照片的。

又一股苦澀的味道,從胃裡翻了上來。

「早上好!……」 伴隨著一個女人明快的聲音,悠木和雅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杯茶。

悠木和雅還沒有來得及說聲「謝謝」,依田千鶴子已經擺動著裙裾,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她手上端著的大托盤裡,茶杯一個挨一個地擠在一起,訴說著大辦公室里的人,越來越多的歷史。

悠木和雅喝了一口茶,嘴裡苦澀的味道被沖跑了,可還是靜不下心來看稿件。

桌子上有一份鬆散地、捲成一卷的報紙。悠木和雅把報紙拿起來,一下子就翻到了體育版。每當這種時候,他就立刻感覺到,自己從事這種職業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老虎隊還真輸了,3比4輸給了巨人隊……

「照這樣下去,老虎隊能奪冠嗎?」政治科的「馬臉」岸本,手裡端著一個特大號的茶杯,忽然湊了過來。

「昨天也輸了。」悠木和雅接過岸本的話茬兒說。

聽悠木和雅這麼一說,「老虎隊」的鐵杆兒球迷「馬臉」岸本,有點兒不高興了:「五連勝以後輸兩場,不疼也不癢。」

「今天二連敗,明天二連敗,最後結果是下地獄。哪年不是這樣啊。」

「嗬!……沒想到這兒,還有一個暗藏著的巨人隊的球迷!……」「馬臉」岸本模仿著追村的口氣笑著說。

近來,巨人隊的老闆——讀賣集團的報紙《讀賣新聞》,在群馬縣發起了擴大銷售的攻勢,在《北關東新聞》誰要說自己是巨人隊的球迷,就會被罵作「賣國賊」。

「不過,你們家的老二……是叫由香利吧,可是個阪神老虎隊的鐵杆兒球迷——是你說的吧?」

「不如說她是真弓迷。」

「對對對,日本人的老婆和女兒,都是真弓迷。」岸本又笑了,但馬上把大茶杯放在桌子上,臉上變得嚴肅起來,「對了,你們家由香利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悠木和雅奇怪地歪著頭。

「她說不說你臟?」

悠木和雅一愣,舉頭問道:「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沒頭沒腦的。」

「真叫人傷心哪。」「馬臉」岸本皺著眉頭說,「我們家那孩子,老說我臟!……也不知道是不是初潮的影響,女孩子一到小學五六年級,就十分討厭父親。」

「你們家和子開始討厭你了?」岸本家的女兒和子,悠木和雅只見過一次,但是,照片都已經看膩了。

「老二史子也是。」

「你家的那兩個女兒都多大了?」

「一個初中一年級,一個小學六年級。太叫人傷心了。」岸本開玩笑似的,不過說著說著,表情消沉了起來,「好像我就是黴菌,只要我一回家,姐兒倆就像引田天功 那騷娘們兒似的,『滋溜』一下子逃得無影無蹤。」

「不會永遠這樣的吧?」悠木和雅安慰他說。悠木也在為自己的孩子發愁,希望能從岸本這裡,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大家都這麼說,可誰能給我一個保證呢?……如果永遠這樣下去怎麼辦?」「馬臉」岸本嘟囔著,「我……我他媽的真想大哭一場。」

「唉呀!……」悠木和雅也感嘆一聲。

「我是那麼喜歡她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們拉扯長大,到頭來……我真羨慕你,還是男孩子好啊!」

悠木和雅不想談兒子這個話題,正要把話頭岔開,結果岸本搶在了他前面:「對了,你們家小淳怎麼樣?好像是跟我們家和子同歲吧?那小子長高了吧?」

「啊,個子倒是不小。」說完這些,悠木和雅趕緊躲開岸本的視線,看別處去了。

「你們家的由香利,跟你也挺親的吧?那可是個好孩子。」

「說不上是好孩子……」悠木和雅苦笑著搖了搖頭。

「好孩子……咳,我們家那兩個孩子,一直到小學四年級……」

岸本說到這裡,發現追村過來了,趕緊停下不說了。

「嗨!岸本!……」追村把屁股靠在岸本的桌子角上,「剛才也沒有聽一聽你的意見,現在我想來聽一聽。」

悠木和雅把轉椅轉了半圈兒——總算可以逃避,岸本提起的話題了。追村等於把他給救了,但他不想感謝這個蹂躪了佐山的稿子的人。

岸本好像是偏向中曾根康弘的。這也不奇怪,岸本在中曾根去日本各地視察的時候,曾經作為報社的特派員,一路跟隨中曾根首先同行。在岸本家的客廳里的電視機上邊,擺放著一幅中曾根首相和岸本的合影。那是在中曾根的專機裡邊照的,不過是政府方面的記者,為了讓岸本高興給他照的,岸本卻如獲至寶。對岸本這種崇拜權威的意識,悠木打心眼兒里表示輕蔑。

但是,聽了岸本剛才,關於兩個女兒的一番感慨,悠木和雅對岸本的輕蔑,發生了一些變化。

岸本的女兒們的照片,也擺在電視機上邊,他也許是為了吸引來客,來看自己女兒的照片,才把跟首相的合影,擺在那裡的吧。另外,岸本很有可能,是為了讓家裡人每天都能看到,才擺在那裡的。作為一個男人,至少得得到自己的老婆、孩子的尊敬吧……

「對,老是日航日航的也有點膩了。」追村說完,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去了。

「什麼,已經膩了?……」悠木和雅特別討厭這種說法。

大辦公室里的人越來越多,過一會兒,就該決定截稿時間了。

哪個上頭條都無所謂……

悠木和雅的心裡很不平靜。懷著這種彆扭的心情,去迎接「今天」,是他當記者以來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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