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縣中央醫院新粉刷的白色牆壁,看上去特別晃眼。雖然是盂蘭盆節期間,醫院的第一停車場還是滿滿的。沒辦法,悠木和雅只好把車子,停在離醫院較遠的第二停車場,然後快步朝醫院走去。

醫院一層的大廳里,擺著一台大畫面電視,正在直播停放遺體的藤岡市體育館的情景。一位女性用手絹捂著眼睛痛哭著,大概是剛剛認領完遺體吧。大廳里看電視的患者們,大多面無表情,一個坐在長椅上的老太太,正在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死了,要是有人那麼哭,我也就滿足了……」

悠木和雅在傳達室那裡,問明安西耿一郎的病房是508號,就立即坐上電梯,來到五樓外科病房。順著走廊走到頭,右手的一個單間就是508。

悠木和雅輕輕地敲了敲門。門開了一道縫,露出安西小百合蒼白的臉。就在這一瞬間,悠木馬上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直擔心來著,只不過因為那場前所未有的大空難,沒有顧得上多想安西耿一郎的事情而已,更不用說,安西是個從來都不會生病、不會受傷的人……

可是,小百合滿臉的憔悴、不安、悲傷、恐懼,已經如實地告訴了悠木和雅,安西耿一郎傷得不輕。

「我能看看他嗎?」悠木和雅謹慎地小聲問道。

小百合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可以啊!……不過,你可不要被他的樣子給嚇著了。」

悠木和雅一邊揣摩著小百合的話的意思,一邊心情緊張地往病房裡走去。

安西耿一郎躺在醫療用電動病床上,頭上纏著白色的繃帶,胳膊上插著輸液的管子。見安西睜著眼睛,悠木和雅不由得叫道:「安西!……」安西沒有任何反應。

正如安西耿一郎的兒子燐太郎,在電話里所說的那樣,安西耿一郎竟然睜著眼睛睡著了。

真的睡著了嗎?……安西耿一郎那閃爍著堅毅的光芒的兩隻大眼睛,看上去跟平時沒有任何區別,好像是在故意跟人開玩笑。悠木和雅甚至覺得,安西馬上就會扭過臉來,叫一聲:「喲!悠木來了啊!……」

可是,安西耿一郎的眼珠一動不動,好像在看著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悠木和雅握著他的手,手是溫熱的,但沒有一點兒力氣。那雙大手曾經是那麼有力地,抓住悠木的肩膀搖晃。

悠木和雅嘴唇顫抖著:「安西……你這是……怎麼啦?」

「悠木,坐吧。」小百合打開一把摺疊椅,放在悠木和雅的身後。

「安西太太,這到底是……」悠木和雅不知道問什麼好。

「蛛網膜下出血。已經做了手術……可是……可能永遠……變成植物人了……」

說到這裡,小百合雙手捂住臉,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怎麼,植物人?……」悠木和雅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哪裡能有這種事……」悠木和雅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有時候還能眨一眨眼睛,可是,怎麼叫他,他都不答應……」小百合悲痛地說。

悠木和雅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在那裡干坐著。小百合擦乾眼淚,開始給悠木沏茶。

「您就不要張羅了,我馬上就得走。」悠木和雅急忙舉手勸著。

「別走啊,求求你,多陪他一會兒吧。」小百合強裝著笑臉說,「他這個人哪,沒人陪他說話,他就覺得特別無聊。」

悠木和雅心想,現在希望有人陪著說說話的,應該是小百合吧。她剛才的表情告訴悠木,整天陪著不會說話的丈夫,已經使她感到絕望了。

小百合遞給悠木和雅一杯茶,自己也找了一個凳子坐下,眼睜睜地看著病床上的安西耿一郎,悠木也把視線轉向了安西。

曾經是安西耿一郎的標誌的大鬍子,現在再看上去,是那麼的刺眼,刺得眼睛生疼。

「悠木原來也是打算去爬山的吧?」

「安西沒有去山裡嗎?」

「什麼?」小百合奇怪地問。

「那天晚上,我不是給你家裡打電話來著嗎?……」悠木和雅感慨說,「因為發生了飛機墜毀事故,我不能如約,跟安西一起坐火車去了。安西也沒有趕上火車嗎?」

「好像是吧。他倒在前橋的路邊,是被救護車拉到醫院裡來的。」

「在前橋的什麼地方?」

「好像是城東町。」

城東町別名歡樂街,是男人們飲酒作樂的地方。安西耿一郎可能是喝醉了酒摔倒的。安西耿一郎所屬的銷售部,經常招待各代銷店的老闆,大概是突然被同事叫住,才沒有能夠去爬山吧。

「難道喝醉了酒,摔倒在路邊了?」

「不,大夫說他沒有喝酒。」

「沒有喝酒……?」悠木和雅沒有馬上相信。

安西耿一郎可是個十足的酒鬼,有招待宴會也好,沒有也好,到了歡樂街不喝酒,那是不可能的。要不就是覺得時間還早,正在走向他熟悉的酒館兒的途中。

「當時是幾點?」

「深夜兩點多。」

悠木和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時就他一個人嗎?」

「好像是。他倒在路旁,有人路過看見了他,打電話叫的救護車。」

悠木和雅看著安西耿一郎的臉,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深夜兩點,一個人在歡樂街閑逛,也沒有喝酒,那他去那裡幹什麼呢?

在目前的情況下,悠木和雅了解那些情況,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西一家以後怎麼辦。悠木最想知道的是,安西耿一郎還有恢複意識的可能性嗎?

「醫生是怎麼說的?」

聽悠木和雅這麼一問,小百合的表情,立刻變得陰鬱起來:「搞不好,一直是植物人狀態……」小百合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筆記本,取出央在裡邊的一張紙條,遞給悠木和雅讓他看。

紙條上寫著:遷延性意識障礙。

「醫生說,採取一切措施治療以後,這種狀況仍然延續,三個月以上的話……我……我記不清楚了,也不想記了……」

平時說話不多的小百合,忽然變得能說會道了,可見精神上受到的打擊是很大的。

悠木和雅斟酌了半天字句,才慢慢開口說話:「恢複意識的例子有很多,真的有很多。」

小百合眨眨眼睛:「他要是也能恢複就好了……」

「安西跟一般人不一樣,他絕對能夠恢複!……」

「謝謝你……」小百合低聲說。

悠木和雅覺得:小百合很可憐,他們家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報社總務部打算怎麼處理?……

想到這裡,悠木問道:「報社有誰來過嗎?」

「昨天他們主任來過了。」

銷售部主任伊東康男。聽到這個名字,悠木和雅立刻覺得,脖頸子沖接近嘔吐的感覺,從胃裡涌了上來:「他是怎麼說的?」

「他只說,一定盡最大的力量……」小百合哭喪著臉說,「還說,叫他好好兒地休息休息吧!……」

好好兒休息休息?分明是諷刺挖苦嘛!

報社對長期休病假的人,最多照顧半年,半年以後就不管了。如果安西耿一郎真的變成了植物人,半年以後,他的工作也就沒有了,沒了工作,龐大的醫療費,無法支付自不必說,小百合,還有燐太郎,靠什麼生活呢?

安西一家的前景暗淡啊。

想到這裡,悠木和雅對小百合說:「該提的要求,盡量跟報社領導提,我幫著使勁兒。」

「謝謝你!……」小百合點了點頭,「不過,主任對我們那麼好,再提要求是不是有點兒……」

「你不提,報社就不動,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

「要是那樣的話,報社也太過分了吧?身體好的時候,給他分派那麼多工作……」

「啊?……」悠木聽了這話感到意外,不由得看了小百合一眼。

小百合突然變得開朗起來,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他呀,一直高興地期待著……」

「期待什麼?」

「跟你一起去爬山啊。」

「是嗎?……」悠木和雅頗感意外地嘟囔了一聲。

「手術以後,他的意識恢複了一會兒。」

悠木和雅瞪大了眼睛問:「真的嗎?」

「嗯。那時候,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先走吧』!……」

「啊?!……」悠木和雅太驚訝了。

「是對你說的吧?……對了,他不知道你去不了了。」

安西耿一郎是非常想去爬山的。大概是沒有趕上,跟悠木和雅約好的那班火車,便打算第二天早晨坐頭班車,先到古川岳的登山嚮導中心集合。

「你先走吧……」

悠木和雅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安西耿一郎,心裡默默地念叨著:「也許他正在夢中攀登沖立岩吧。」

悠木和雅真想詛咒這個登山迷:「為什麼你不對小百合留下一句話,不對燐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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