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夏日的陽光刺得皮膚生疼。

悠木和雅邁著輕快的腳步,慢騰騰地向停車場走去。在辦公大樓里憋了兩天了,出來以後,頓時有一種解放感,也有一種從墜機事故的喧囂中,暫時逃脫的感覺。不過,比起這些感覺來,最使悠木感到高興的是,看了佐山的稿子以後,自己獲得的透明感。

悠木和雅發動了車子以後,沒有立刻出發,而是把窗戶和空調都打開,把車裡邊積存的熱氣,都趕出去以後才出發。從報社所在的總社町到高崎的家裡,開車需要20分鐘,還要去前橋的縣中央醫院,去看望一下安西,時間並不富裕。

家裡的停車場里,停著一輛紅色輕型小轎車,那是弓子的車。

還沒等悠木和雅進門,弓子已經從家裡跑了出來。

「嗨!……你回來啦?去墜機現場了?」

「沒有,在報社被任命了一個全權。」

「一直在報社?」

「是啊!……」

「夠憋屈的吧?」可以說,當了15年記者妻子的弓子,簡直比記者還了解記者。

「小淳呢?」

「在家裡玩兒呢。」弓子笑著說。

悠木和雅心裡有些不快:「畜生,為什麼不出來呢?」

「由香利呢?」悠木又問。

「跟朋友一起游泳去了。」

「怎麼不去少年體育培訓學校了?」

「盂蘭盆節嘛!……」弓子笑了。

悠木和雅把散發著汗臭的襯衫和領帶,隨手塞給了弓子。

「還要去報社?」弓子焦慮地問。

「對,沖個澡就走。」悠木和雅點了點頭,「你給我準備,兩、三天的換洗衣服。」

「夠戧了吧?……」弓子關切地問。

「嗯,有點兒。」悠木和雅說著,走進廚房,拉開了冰箱,從裡邊拿出冰鎮的麥茶,正要喝的時候,穿著睡衣的小淳,從悠木身後走了過來,悠木沖他「喂」了一聲。

小淳「嗯」了一聲,走到電視旁邊的書架前,抽出一本漫畫,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了起來。已經在上中學的小淳,個子越長越高,三人沙發都不夠長了。

悠木和雅小聲地問著,隨後走進廚房的弓子:「大白天的,怎麼穿睡衣?」弓子也小聲回答:「好像是感冒了。」

「發燒嗎?」

「好像不發燒。」

「量體溫了嗎?」

「不知道。」弓子隨口回答。

「吃藥了嗎?」

「你不能直接去問呀?」弓子瞪了悠木一眼。

悠木和雅特別討厭弓子,說這話的時候的眼神,看到這眼神,他會產生一種被憐憫、被拋棄的孤獨感。

「你不是他的父親嗎?」

弓子對悠木和雅說出這句話以後,被悠木打了一記耳光,打那以後,弓子雖然再也沒有說過這句話,但一直在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早在大學時代,悠木就跟弓子同居了,彼此還是比較了解的。但是,只有一點悠木隱瞞了,那就是父親人間蒸發的事。悠木騙弓子說,父親在他上中學的時候,突然病死了。如果說了實話,悠木擔心弓子懷疑,他跟母親是怎麼過活的。

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出入過悠木母子的家,在存放雜物的小屋裡,悠木和雅不知道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九年前,母親因為心臟病去世以後,悠木才算鬆了一口氣。在走上社會、業已獨立的悠木和雅的眼裡,母親只不過是一個被丈夫遺棄的弱者。

悠木和雅跟小淳合不來,弓子單純地這麼認為。她誰也不偏向,只是盡量在父子之間聯絡感情。悠木覺得這樣也就可以了。可是,弓子最近,好像不想繼續這樣做了,悠木很惱火。反正過不了十年,小淳就離開家,自己獨立生活去了,父子關係沒有必要搞得那麼僵。

悠木和雅走出廚房,主動跟小淳打招呼:「嗨,小淳!……」

「哎。」小淳用他那缺乏感情的眼睛,隨便看了父親悠木和雅一眼。

「你小子感冒啦?」

「嗯。」小淳隨口答應著。

「發燒嗎?」

「不發燒噢。」

「量過體溫了嗎?」

「嗯。」小淳點了點頭。

「別老在空調底下躺著。」悠木和雅說。

「嗯。」小淳點了點頭。悠木和雅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進了洗澡間。

悠木和雅知道,除了「嗯」以外,小淳什麼都不願意對自己說。從上小學五年級開始,他就變成這樣了。因為對父親說「討厭」,結果挨過悠木和雅的打,後來就改說「嗯」了。說「嗯」並不是服從的意思,而是對他的另一種形式的反抗。

悠木和雅曾經劈頭蓋臉地打過小淳。被打得跌跌撞撞的小淳,突然把飯桌上的一把剪子,隨手抄了起來。雖然沒有把剪子尖指向父親,只是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剪子,嘴裡發出野獸般低沉的吼叫——悠木和雅真沒想到,這個孩子這麼小,就開始恨自己的父親了。

悠木和雅沖了一個幾乎等於冷水的淋浴,拎起裝著換洗衣服的旅行包,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家門。在去醫院的路上,長吁短嘆了好幾次。

小淳的臉看上去好像是在發燒,應該用手摸摸他的額頭。可是,一個做父親的很自然的動作,悠木和雅已經做不出來了。

悠木和雅從小就渴望,自己能夠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父親、母親、孩子,全家在一起,其樂融融。為了尋求家庭幸福,他才結婚建立家庭的,小淳和由香利也都是為了填補,他內心的空白,這才搞了老婆生下來的。悠木和雅沒有想過,他們將來也要結婚生子,也要在苦惱中生活。

悠木和雅忽然覺得:自己應該一個人過一輩子,不戀愛、不結婚,也不生孩子,一個人懷著對父親、母親的怨恨,去度過自己漫長的一生。

悠木和雅加大油門,開車向醫院駛去。本來應該挺擔心,安西的身體狀況如何的悠木,忽然覺得,是安西在尋求某人的拯救。想到這裡,悠木和雅的心情更加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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