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銷售部里沒有人接電話。大白天竟然沒有人,兼職令人難以置信。

銷售部的本來面目,一直就很朦朧,他們的主要任務,是負責搞好縣裡各個報刊銷售點,可是,他們所做的只是,請那些設立了代銷點的商店老闆,喝喝酒打打麻將。為了維持送報上門的制度,他們使用的招待費,更是沒有上限。說起來這裡是個「部」,其實,銷售部里連十個人都不到,辦公室里黑糊糊的,有人送給銷售部一個綽號——「黑匣子」,悠木和雅覺得,這個綽號非常貼切。

悠木和雅下樓走進地下室的食堂,打算吃點兒東西。地下室實際上只是半地下,陽光可以透過窗戶照進來。午飯時間已過,食堂里加上悠木和雅,現在只有三個人。

那兩個人吃完飯就走了,食堂里只剩下了悠木和雅。他想吃點兒涼的,就要了一碗冷麵,結果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

想到沖立岩,悠木和雅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半個月以前,悠木和雅跟安西到沖立岩附近去看了看。當沖立岩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悠木和雅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甚至覺得身旁的安西都聽見了。不過,那時候覺得爬沖立岩,還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時間上還有富裕,也就沒有特別緊張。可是現在不同了,明天就要動真格的了。

在安西向悠木和雅介紹沖立岩以前,悠木就知道這個懸崖峭壁了。即便是對爬山不怎麼感興趣的人,住在群馬縣的40歲以上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沖立岩的,大家都記得自衛隊在沖立岩開槍的事。

1960年,也就是悠木和雅15歲的時候,一個令人膽寒的新聞震驚群馬縣全縣。登山協會的兩名會員,在攀登沖立岩時不甚失足,被保險繩吊在了半空,被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死了——當然是通過望遠鏡觀察,從而得出的結論。前一年,第一次有人成功攀上沖立岩,實現了零的突破,於是,不斷有人向沖立岩挑戰,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悲劇。屍體吊在半空,即使是超一流的登山家,也無法靠近那裡實施救援。自衛隊趕到現場,經分析認為:無法解開保險繩,把屍體抬下來,於是,他們採用了「開槍打斷保險繩」的、前所未聞的收容遺體的方法。

那是在事故發生之後第六天,陸上自衛隊第一管區駐相馬原的部隊,受群馬縣知事委託來到現場。第一偵察中隊的十一名自衛隊員,奉命向150米開外的懸崖上,吊著遺體的保險繩射擊。目標是只有12毫米粗細的繩子,而且被風吹得來回晃動,所以打了半天才打斷。來複槍、卡賓槍、機關槍,總共消耗了1238發子彈。

悠木和雅當了記者以後,採訪過一位當年向保險繩,射擊的退伍自衛隊員。保險繩被子彈打斷以後,吊在半空的兩具屍體,就像兩個斷了線的吊線木偶似的,「撲通」一下子掉了下來,跌在懸崖上被彈起好幾次,最後順著陡峭的斜面,一直骨碌碌第滑到崖底。雖然知道人已經死了,但是,他們心裡也感到特別難受。覺得屍體和背包都被摔得粉碎。退伍自衛隊員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遠方,好像當年悲慘的一幕,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悠木和雅他們明天要攀登的,就是這個沖立岩。

為什麼要去攀登沖立岩呢?除了受安西耿一郎的攛掇,悠木和雅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別的理由。

話頭還要從三年前說起。安西耿一郎在報社裡,發起了一個叫作「一起爬山去」的倶樂部,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業餘性的登山小組,以上山散步為主,散步以後再搞個野餐,喝杯啤酒什麼的,以便互相溝通,聯絡感情。成員是男女都有,總共有30來人。

安西耿一郎是從外單位調來的,雖然比悠木和雅大了三、四歲,但是,反倒不如悠木的社齡長。剛認識悠木的時候,安西耿一郎就說:「咱們交個朋友吧!」說完就像老朋友似的,拍了拍悠木和雅的肩膀,摸了摸悠木和雅的腦袋瓜兒,抓住胳膊使勁兒第搖晃起來。

可以說,安西耿一郎是個豪爽的男子漢,但個性太強,有時候對人熱情得超出常理,所以,悠木和雅一直對他抱著懷疑的態度,盡量不跟他過於接近。

儘管如此,當三年前,安西耿一郎組織「一起爬山去」的倶樂部、叫大家一起喝酒的時候,悠木和雅還是跟著參加了。參加的原因可能是望月事件,在他的心裡留下了陰影的緣故吧。兒子沒有教育好,在報社也混不好,先喝他個一醉方休,聽登山迷侃大山去!

「一起爬山去」俱樂部的成立宴會特別沒有意思。安西耿一郎這傢伙,除了爬山以外,什麼英國詩人拜倫啦,德國作家米切爾·恩德啦,漫畫《明天的丈》啦,當紅影星山口百惠啦……沒有他不喜歡的,侃起來沒完沒了。

但是,成立宴會不久,「一起爬山去」俱樂部便組織了爬妙義山的活動;在那次爬山活動中,悠木和雅的心理,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開始的時候頗有幾分勉強,但走在妙義山的山脊上的時候,悠木產生了一種大大超出自己預想的、從未有過的快感。漫步山脊,眺望著峰巒疊嶂的群山,呼吸著大山的空氣,悠木和雅驀地覺得:自己從孩提時代開始,就籠罩在心頭的陰鬱的霧消散了,雖然只是一瞬間,也感到非常滿足。

為了享受這種感覺,悠木和雅一到休息日就去爬山,而且,基本上都是跟安西耿一郎同行。悠木沒有對安西說過,喜歡上了爬山的理由,但是,安西也並不詢問悠木,每次跟悠木一起爬山的時候,都要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頭,抓住他的胳膊使勁兒地搖晃,高興得手舞足蹈。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開始搭伴攀岩了。也許是某種預感在起作用吧,最先提出攀岩的,竟然還是悠木和雅。他們以攀登榛名山的黑岩為主,為此還進行了艱苦的訓練。黑岩的高度大約有三四十米,安西耿一郎年輕的時候,經常在這裡練習攀岩。在安西的帶領下,西稜路徑、19號岩溝、金字塔面、大斯拉夫路徑……幾乎所有能攀上黑岩的路徑,他們都去嘗試過。

攀岩使悠木和雅的心情變得寧靜了,那種預感也在變成實感。大概就是在那個時期,悠木體會到,心頭陰鬱的霧消失的瞬間,可以在攀岩時持續。身體吊在半空,全力向上攀登時,可以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

「悠木!你是個大器晚成的登山家!……」安西耿一郎向一心攀岩的悠木和雅,笑嘻嘻地喊道。

兩個人之間消除隔膜的萌芽,可以說是有了,但是,離著心靈溝通還差得很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悠木只不過是利用安西,使自己得到寧靜和忘我。安西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悠木不用擔心自己的心被安西看透,可以盡情地享受那份寧靜與忘我的境界。

悠木和雅認識安西耿一郎已經三年了,對安西的印象,跟剛見面的時候比起來,卻沒有任何變化。在悠木的眼裡,安西還是那個喜歡喝酒、大笑、侃大山、抓住別人的胳膊亂搖的安西。

同在《北關東新聞》工作,但是,關於工作上的事情,安西耿一郎卻沒有對悠木和雅說過一個字。安西是銷售部的,就算銷售部的工作除了請客吃飯以外,沒有什麼正經事情做,安西不願意說吧,悠木工作上的事他也不問。

可能安西耿一郎對報社、對工作,根本就不感興趣吧。有一次,悠木和雅借著酒勁兒,跟安西提起了報社的事兒,安西耿一郎馬上用米切爾·恩德作品中的話,把悠木和雅給制止住了。

「這個話題屬於別的範疇,別的時間再談吧!……」他這麼搪塞了一句。

往好里說,安西耿一郎是一個善於享受人生的人;往壞里說,就是一個只知道逍遙自在、浪費時間的淺薄的碎嘴子。

但是,這樣一個安西耿一郎,在攀岩的時候,就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也不再亂開玩笑,眼睛裡放射著奇異的光。他攀登過那麼多的懸崖峭壁,但是,每次攀岩的時候,還是那麼認真,平時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那時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了。在懸崖峭壁面前,安西是非常謙虛的,有時候甚至是膽怯的。

就是這個安西耿一郎,三個月以前突然提出,要跟悠木和雅一起攀登沖立岩,悠木稀里糊塗地就答應了下來。現在仔細想一想,真是太欠考慮了。

「可把你給找著了!……」聽慣了的高門大嗓,撞向食堂四面的牆壁以後,又被反彈了回來,從各個方向震蕩著悠木和雅的耳膜。

安西耿一郎扭著螃蟹步,呱嗒呱嗒地走進食堂。讓悠木和雅感到吃驚的是,他身上穿著的紅色T恤衫。

「找了你半天了,我還以為你要臨陣脫逃呢!」

「我怎麼會脫逃?……」悠木和雅很認真地看著安西。

安西耿一郎爆發出一陣大笑,坐在了悠木和雅對面的椅子上。

「玩笑!跟你開個玩笑!……」大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安西耿一郎,滿頭大汗,T恤衫也濕透了。

「按原計畫行動,晚上7點36分的火車!……」安西耿一郎叮囑道。

雖然到古川岳「一之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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