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1985年8月12日早晨,一起來就覺得悶熱得要命。

上午,悠木和雅先去了一處,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老兵住宅。他是為了寫一個題為《戰後40年——群馬如是說》的專題系列,專門去那裡採訪的。

這個專題系列從8月6日開始刊登,每天一集,到8月15日戰敗紀念日,一共刊登十集。負責今天的採訪、並執筆寫最後一集的,應該是政治科的青木,但是,他突然接到緊急任務,到東京分社去了,替補記者的差事,就輪到了悠木和雅的頭上。

現在是盂蘭盆節 期間,本來是城裡人回鄉的高峰時期,可是,東京永田町——這個日本政治的大本營,還是那麼熱鬧。據傳說,首相中曾根康弘將於8月12日參拜靖國神社。

前一天的晚上,青木給悠木和雅打電話,本來是要向前輩記者悠木表示歉意的,因為本來應該是他乾的活兒,卻轉交給悠木幹了,但是,當他興緻勃勃地談到,自己在東京,跟全國性大報的記者,並肩取材的時候,興奮得簡直忘了,自己給悠木打電話的目的是什麼了。

採訪完老兵,悠木和雅又去墓地,祭奠五年前因交通事故,死去的部下——望月亮太郎,待回到報社的時候,已經中午12點多了。他覺得沒有食慾,所以,也沒有去地下室的食堂吃午飯,而是直接去了三樓編輯部的大辦公室。《北關東新聞》是一個只在每天早晨發行的報紙,所以這個時間,報社裡人不多。空調一大早就全開了,報社大樓裡邊很涼快。從馬路對面的停車場走到報社,這短短的一段路,悠木和雅的襯衣已經貼在後脊樑上了。

悠木和雅站在空調下邊吹著涼風,回想著剛才在墓地時的情景。離開墓地的時候,碰上了捧著鮮花、前來祭奠兒子的望月亮太郎的父母。悠木已經碰上過他們好幾次了,每次都是默默地互相鞠躬之後,迅速擦肩而過,可是今天,亮太郎父母身後,多了一位年輕姑娘,對悠木怒目而視。

那個小姑娘20歲左右,悠木和雅好像在哪兒見過。如果是五年前在葬禮上見過的話,應該是亮太郎的堂妹。這個堂妹是出於自己的感情,對悠木表示憤恨呢,還是替死了獨生子的亮太郎的父母,發泄對悠木的憤恨呢?開車回報社的路上,悠木和雅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喂!站在這兒想什麼哪?」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了過來;悠木和雅回頭一看,是整理科科長龜島。龜島也是來空調下邊吹涼風的,他那餡兒餅似的圓臉冒著汗珠,從他嘴裡叼著的牙籤可以斷定,他是剛從地下室的食堂回來的。

「龜島啊,今天有什麼新聞嗎?」

「有啊。千面人 又有動作了。」龜島笑著說。

「什麼?……」本來只是為了打個招呼隨便問了問,不料龜島的回答,讓悠木和雅頓時大吃一驚。製造了「固力果森永事件」的「千面人」,已經沉默了很久了。

「那傢伙已經有四個月沒有露面了,我都快把它給忘了。」

「又是威脅信嗎?」

「好像是休戰宣言。說是不再耍弄生產食品的公司了。」

龜島一口氣把共同社發來的,電訊的內容說了一遍。在所謂「夏季稿源枯竭」的時候,突然來了堪稱A級的重要情報,龜島喜形於色。

待身上落了汗,悠木和雅拿出一疊稿紙,在靠窗戶的一個辦公桌前面坐了下來。這張桌子沒有明確是誰的,由於最近這些年來,悠木和雅一直在用,就成了他的專用辦公桌了。桌子上有可以直通外線的電話,使用電話採訪非常方便。

雖然參加了縣政府和縣警察局的青年記者倶樂部,但是,悠木和雅很少過去。他在兩邊都擔任顧問,這麼大歲數,還跟年輕人在一起湊熱鬧,讓人家討厭。

上個月剛剛過完40歲生日的悠木和雅,是報社裡資格最老的記者,人稱「單兵作戰」,也就是說,他沒有一個部下。有人羨慕他,更多的人向他投過來的,卻是憐憫的目光。跟他一起進報社的都提升了,有的還擔任了分社社長。

「對悠木的人事懲罰都五年了!……」同事們時常這樣小聲議論著。

五年前,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望月亮太郎,被分配到了悠木和雅的手下,當時,悠木是在縣警察局採訪的,記者組的組長。望月看上去是個很聰明的小夥子,但是沒過幾天,悠木就對他感到失望了。

那是望月亮太郎成為悠木和雅的部下的第六天。與前橋市接壤的大胡町,發生了一起交通死亡事故。一個38歲的測量技師,騎著摩托車在路上行駛的時候,被一輛轎車剮倒了,造成腦挫傷死亡。當時,悠木和雅命令望月去「取面」。所謂「取面」,就是把死者的照片弄一張來。望月亮太郎很痛快地答應了一聲就去了,可是不到一個小時就回來了,說他到死者家去了,但人家沒好氣地說:「這裡正忙著辦喪事呢,誰有工夫給你找照片!」

「再去一次,家裡人不行找親戚,親戚不行找朋友,一定要弄一張回來!……」悠木和雅強硬地說。

可是,望月亮太郎好像沒有聽見悠木的話似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悠木和雅見狀,生氣地大聲訓斥起望月來。望月一點都不示弱:「為什麼非要在報紙上,登上死人的照片呢?」他當著很多人的面,給了悠木一個下不來台。

最近這些年來,沒有毅力、沒有韌勁兒的年輕記者越來越多,可是,剛參加工作就敢這樣的,悠木和雅還沒見過。他大罵道:「混蛋!為什麼?印報紙不是為了賣的嗎?登了照片的報紙,當然比不登的更好賣啦!……」悠木還想罵些什麼,可是沒有罵出來,氣得渾身哆嗦。

望月亮太郎緊緊地咬著嘴唇,從記者室里飛跑了出去,沒想到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一個小時以後,望月駕車行駛在17號國道上的時候,跟一輛載重10噸的大卡車相撞,當場死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本來應該刊登那個死去的測量技師的照片的版面,刊登瞭望月亮太郎的記者證上的照片,一個看上去蠻認真的青年。

面對前去說明情況的悠木和雅,望月的父母雖然沒有大吵大鬧,但是,也沒有正眼看他一眼。他們沒有說恨誰,也沒有說自己有多麼難過,始終低著頭,肩靠著肩地坐著。

報社裡的同事們,都對悠木和雅表示了同情。悠木和雅跟望月亮太郎爭吵的時候,在場的記者組副組長佐山,把當時的情況向報社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總要加上這麼兩句話:「誰也得生氣呀!……那簡直就是成心氣你嘛!」為了保護悠木,佐山還利用休息時間,走訪了那個測量技師的親戚和朋友,證明望月亮太郎那天誰都沒去找,而是開車回家。他指責望月「臨陣脫逃」,希望藉此改變管理部門,那些同情望月的人的看法,減輕悠木和雅的壓力。

報社決定:不給悠木和雅任何處分。但是這個決定,並沒有使悠木和雅感到輕鬆,反而使他的心情,像鉛塊一般地沉重。不管怎麼說,望月亮太郎是個參加工作不到一年、還什麼都不懂的年輕記者,當初應該冷靜地說服他,接受自己的意見,應該耐心地對他說,登了照片,可以提高新聞的實錄性和說服力,對防止悲慘的交通事故,起到警示作用……等等。

通過望月亮太郎死亡的這件事,悠木和雅發現自己的內心裡,有一個自己控制不了的東西。以前他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過,現在變得更清楚了。悠木只喜歡那些喜歡他的人,而且,即便是那些喜歡他的人,如果對他態度不好,他也不能原諒。喜歡他的人越多,他對喜歡他的人的要求就越高,當悠木和雅知道:人家達不到他的要求的時候,悠木就會感到非常絕望,所以,他對誰都喜歡不起來。他懷疑任何對他抱有好意的人,因為他不想最終傷害人家。

自從做了父親以後,悠木和雅更認識到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從兒子小淳懂事的時候起,他心裡就開始不踏實,並且感到一直無條件地,信賴他的兒子很棘手。

天真無邪的兒子,小時候總是揚著小手,撲進悠木和雅的懷裡,悠木那個高興啊,簡直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他太高興了,跟兒子太親近了。

可是,兒子長大以後,悠木和雅就開始下意識地,觀察兒子的臉色。比起如何教育兒子來,他更關心的是兒子對他怎麼看,是否能夠一直尊敬他。

在這種意識的支配下,悠木和雅開始討好兒子。

「了不起!真偉大!幹得好!」

這些褒獎的話,悠木和雅心裡即使沒有那麼想,也毫不吝嗇地大量地使用著。等悠木說完以後,他就暗暗觀察兒子的反應。當看到兒子特別高興的時候,悠木自己心裡也樂開了花;但是,如果兒子對他稍有反抗,他心裡對兒子的愛護之情,馬上就變成了憎惡,對兒子冷淡到極點,甚至動手打過兒子。他覺得是兒子背叛了他,一氣之下失去了理智,腦子裡一片空白。

悠木和雅認為:自己之所以成為這個樣子,完全是因為自己從小沒有父親的緣故。小時候,他聽渾身酒味兒的母親說,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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