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老式火車「哐當」一聲停了下來。

位於群馬縣最北部的土合火車站,向北去的站台在深深的隧道里,乘客下車以後,要想見到陽光,需要再爬486級台階。可以說,攀登谷川岳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悠木和雅早早地就換上了沉重的登山靴,所以,覺得腳指頭伸展很不自由,但是他心想:「上去再換就好了。」

其實,悠木和雅就算沒有換上登山靴,要想一口氣爬上去,也是很困難的。他在用紅色油漆寫的「300階」前邊的小平台上站住,決定休息一會兒再往上爬。

這使他想起了十七年前,安西耿一郎在這裡,對他說的那番話:「這486級台階,對於每個想挑戰谷川岳沖立岩的人來說,都是一個小小的考驗。如果在這兒都要喘口氣歇一歇,就沒有攀登那座魔鬼山的資格!……」

十七年前,是因為毫無規律的記者生活,損害了他的健康,現在已經57歲的悠木和雅,身體狀況就更差了。心跳數肯定比當年又增加了很多。

攀登沖立岩!

雖然這個決心,在悠木和雅的腦子裡,已經漸漸地淡漠了,但是,安西耿一郎那閃爍著堅毅的光芒的大眼睛,從來都沒有在悠木的心裡消失過。安西——這個把大山當作知心朋友的,老登山家說過的話,也一直在悠木和雅的耳邊迴響,特別是那句話:「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悠木和雅抬頭向上看了看,繼續爬剩下的那186級台階。

「為了下山才爬山的!……」悠木和雅一直在琢磨著,這句謎一樣的話的含義。現在,他心裡總算有了一個答案,可惜的是,最有權利判斷他的答案,是否正確的安西耿一郎,已經不在人世了。

爬出隧道,只見初秋的大地,蕩漾著淡淡的秋光。下午兩點多了。涼風吹來,拂過面頰,悠木和雅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雖然同為群馬縣,但這裡的氣溫和空氣的味道,跟悠木和雅住了很長時間的高崎市,氣候都非常不一樣。離開紅瓦屋頂的車站售票處,順著291號國道向北走,越過一個鐵路道口,再穿過一個築有防雪牆的隧道,眼前豁然開朗。首先吸引眼球的,是右邊擁有一大片草坪的土合陵園。

陵園裡有一座「昔日碑」,是當地一個叫水上町的小鎮立的。碑上刻著迄今為止,因為攀登谷川岳而遇難的779個登山者的名字。把谷川岳稱作「魔鬼山」並不足以說明它的恐怖;這裡還被人們稱為「墓葬山」、「吃人山」。連綿的山峰,海拔兩千多米,在這裡爬山遇難的人,比地球上任何一座山都要多。究其原因,這個地區氣候變化無常,是最主要的一個方面。

但是,如果谷川岳沒有諸多以「一之倉澤」為代表的、岩石裸露的山峰的話,它就不會馳名全日本。征服未曾攀登過的懸崖峭壁,成為第一個登上某座山峰的登山家,吸引著各路英豪海嘯般向谷川岳卷將過來。聽說土合火車站修好以後,他們都是飛跑著,跨越那486級台階的。他們分秒必爭地沖向谷川岳的各個山峰,很多人攀登上去,也有不少人墜崖身亡。於是,谷川岳越被說成是危險的山,有血性的登山家們,就越往這裡跑,結果反倒使「昔日碑」上刻下的名字越來越多。

沖立岩,是被各路登山英雄稱為「不可能的代名詞」、「最後一道難題」的一座山峰,多少年來沒有人登上過沖立岩的頂峰。後來,隨著攀岩用具和登山技術的進步,這裡開闢了十幾條攀登沖立岩的路徑,而登山家們付出的犧牲,也自不待言。「惡中之惡」,是沖立岩得到的最後一個代名詞。

「喂!……我說悠木啊,咱們乾脆去爬沖立岩吧!……」安西這麼建議說。

悠木和雅跟著安西耿一郎,事先到沖立岩觀察過,也進行過攀岩訓練。17年前的那一天,他們應該帶上攀岩用的保險繩等用具,挑戰沖立岩的,可是,悠木卻沒有能夠如約前往。

就在他們相約好,一起攀登沖立岩的前一天夜裡,日本航空公司的一架大型噴氣式客機,在群馬縣上野村山中失事,520人在一瞬間失去了寶貴的生命。悠木和雅作為當地地方報紙——《北關東新聞》的一名編輯,沒有去谷川岳,而是到另一個「墓葬山」拼搏去了。

那麼,奔向沖立岩的安西耿一郎呢……

一陣嘈雜的人聲,把沉浸在往事中的悠木和雅,突然拉回到了現實世界,抬頭一看,前邊就是谷川岳纜車的始發站了。寬闊的停車場里,來來往往的人群,好不熱鬧。沿著兩旁擺滿了出售土特產的小攤兒的舊路前行,走了沒多遠,就看見了登山嚮導中心的房子。悠木抬起手腕看了看錶,還差五分鐘三點,離約好的時間只有五分鐘了。

「您好!……請問您參加哪個登山隊呀?」悠木和雅剛剛在嚮導中心的長凳上坐下,一個胳膊上戴著袖標的嚮導就走過來,笑著跟他打了個招呼,在他的身邊坐下來。

雖然悠木和雅為了攀登沖立岩,把自己全副武裝了起來,內行人還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他不是一個經常爬山的人。他背包上的頭盔,告訴別人他不是參加一般登山隊,而是參加條例上指定的,危險地帶的登山隊的,嚮導的眼睛裡,還是流露出了疑問:嘿,你小子能行嗎?

「一之倉澤,明天攀登沖立岩。」悠木和雅說著,拉開了腰間坤包的拉鏈,從裡邊取出一張登山許可證來。那是他十幾天以前,把申請書寄到登山嚮導中心,由這裡蓋了章又寄給他的。

「什麼,沖立岩?」嚮導小聲嘟囔著,把視線落在了申請書上。首先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年齡。悠木和雅在填寫登山履歷的時候,一度大傷腦筋。雖然他在攀岩練習場里,練習過一段時間,但是,卻並沒有攀登過真正的山崖。

嚮導的笑臉漸漸維持不住了,就在他正要說什麼的時候,從登山嚮導中心的房子里,走出來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年輕人一邊快步走向悠木和雅,一邊說著:「對不起,我來晚了!……」

「燐太郎!原來是你帶他爬沖立岩哪!……」正要說什麼的嚮導,馬上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放心地站起來到別處去了。

「你可把我給救了。」悠木和雅苦笑著點頭說。

被嚮導稱作「燐太郎」的年輕人,今年29歲,是當地登山者協會裡,年輕的攀岩能手。聽悠木和雅這麼一說,他馬上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

安西燐太郎有著一雙閃爍著堅毅的光芒的大眼睛,酷似他的父親安西耿一郎;但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則完全繼承了他的母親。據耿一郎說,他本來想給兒子取名叫作「連太郎」的,這樣的話,把姓「安西」和名的第一個字「連」放在一起,就是「安西連」,跟德語單詞「用保險繩把兩個人連在一起」的發音相同。

「沒想到,我的這點小聰明,一下子就被我老婆看穿了,她也知道這個德語單詞!……我只好繳械投降……」安西耿一郎那爽朗的笑聲,又在悠木和雅的耳邊迴響起來。

「悠木叔叔,小淳呢?」

「啊,沒有聯繫上。」悠木和雅說話的時候,沒有看燐太郎的臉。兒子小淳在東京,那天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兒子卻不在家,他只好對著錄音電話,說了今天的計畫,可是,小淳一直沒有迴音。

「就咱倆去!……」悠木和雅又說,「一開始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知道了。咱們怎麼辦?先在這兒住一夜也可以。」

「不了,今天就趕到出合,在那裡搭帳篷過夜。我想早點兒過去看一看,已經十七年沒有再來過了!……」悠木和雅頗為感慨地說。

安西燐太郎見悠木和雅的熱情挺高,愉快地點了點頭,轉身去拿攀岩用具。

看著安西燐太郎的背影,悠木和雅感到一陣眩暈。燐太郎十三歲的時候,悠木和雅就認識他了。燐太郎長大了,不但體格健壯,思想也很成熟,更叫人高興的是,這孩子非常誠實,心眼兒也特別好。

兩個月以前,他們在群馬縣縣政府的所在地——前橋市見過一面。在一個叫作「齋場」的停車場里,悠木和雅看見燐太郎,獨自一人站在那裡。他遙望著藍天,眼睛是潮濕的,但是,燐太郎絕不是在哭。悠木站在他的身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燐太郎依然遙望著藍天,自言自語地說:「爸爸,您到底還是向北走了……」

安西燐太郎背著攀岩用具返回來,對悠木和雅說:「準備好了。」

「嗯,那就走吧。」

兩個人離開登山嚮導中心,順著號稱有九十九道彎的林蔭小路前行。坡不太陡,在路兩旁濃密的山毛櫸樹林的遮擋下,空氣也變得濃濃的。地上的乾草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群群猴子不時機警地,從前方橫穿過林蔭路,從這邊躥到那邊。

安西燐太郎默默地前行,一句話也不說。悠木和雅跟在他的後邊,看著他的背影往前走。17年前悠木跟著安西,到沖立岩事先觀察的時候,走到「一之倉澤」的出合,到底用了多長時間,現在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幾乎垂直的懸崖峭壁好,像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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