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暑假也過了將近一半的時候,小惠和進也來到我打工的酒吧。那時才開始營業不久,只有兩對情侶散座在店內。小惠和我眼神相對時依然面無表情,跨著大步穿過鋪木地板走來,後面跟著又到人工仿曬沙龍去照得更黑的進也。高大的小惠穿著可以看到腳踝的緊身長褲,非常適合她。大喇喇地往我正面的凳子上一坐,一開始就滿臉怒容地說。
「昨天還有前一天我都來過了。給我烏龍茶。」
前兩天我都忙著做應召的工作,所以向酒吧告病請假。那邊的工作非我不可,但是酒保的工作隨時可以找到人代班。
「對不起,你找我有事嗎?」
我將沒有放冰塊的烏龍茶連同杯墊一起遞過去。進也要了生啤酒。小惠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我知道了。」
看她說得自信滿滿的樣子,我不禁心一冷。看了看跟我同年的男公關。進也看也不看我,將視線落在杯子上,他像視覺系的搖滾樂手一樣,穿著一件有光澤的黑色夾克。我的心中暗暗掀起了波濤,但是手中仍然不停地擦著杯子說道。
「知道什麼?」
小惠並沒有因為情緒上的歇斯底里而提高聲音。
「我一直認為阿領有過人之處,覺得你跟那些一考上大學就滿腦子只有成績單和就業,腦袋一片空白的男孩子們不一樣。你不去上學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你私底下到底在幹什麼?我真是失望透頂。我聽進也說了。」
「我不知道小惠從進也那邊聽說了什麼,可是,只要是我想要做的話,不論用什麼形式工作應該是我的自由,你不能阻止我。」
小惠完全無視我的反駁,她大口大口地將半杯烏龍茶給喝了下去。
「我聽說你被可疑的秘密俱樂部的夫人給騙了。你雖然說是按照個人的意志做決定的,可是違法的事情是沒有所謂的自由的。因為……」
小惠的眼神晃動著,定定地看著我。我想起那個用大型美工刀傷害了跟我交往的女孩子的那個女學生,我記得最後那一瞬間,她也跟眼前的小惠一樣,有著受傷的眼神。
「……你把自己的身賣給那些歐巴桑,對不對?你這樣是為了錢,對不對?這不就等於賣春嗎?阿領,你好臟!」
其他的客人好像都沒有聽到。店裡正播著比爾·艾文斯的鋼琴演奏曲。很嘲諷的是,曲名剛好就叫「Summer day my prince will e」。
我不是沒有發現到小惠對我的心意。當我要求她幫我做筆記或借錢的時候,或許也是仗著她對我有好感。她心中某個地方期待的白馬王子候選人,竟然是一個骯髒的賣春夫。他不但沒有騎著白馬,反而透過行動電話等候傳喚,和年長的女性睡覺。我壓低了聲音說。
「沒錯,我是應召男,那又怎樣?我跟那邊那個男公關做的事情又有什麼不同?但是我並不是為了錢才做這種工作的。進大學上了多得不能再多的課,然後進某家大企業上班就那麼了不起嗎?」
進也這時總算抬起頭來了。
「等一下!你跟我不一樣。別做這種賠本生意,你還有其他事情可以做的、不是嗎?變得像我一樣骯髒有什麼好處?阿領只是稍微偏離一下軌道,總有一天還是會回歸到白天的世界的。」
我看不到一向愛吹噓的進也。這一次垂下眼睛的是我。小惠的臉上因為戰鬥的表情而散發出光芒。事情發展至此,我算是遇到強勁的對手了。她持續進攻我論述的弱點,看我一不做聲就又毫不留情地進攻而來。
「跟用金錢滿足自己慾望的女人交往之後,阿領也會受到不良影響的。現在你還年輕,或許覺得很快樂,可是,這種工作能做一輩子嗎?你怎麼對你父母和朋友交代?我因為覺得學校乏味,所以放棄學業去當應召男,我靠做愛吃飯。這種話你真的說得出口嗎?」
我輕輕地將杯子放到吧台上。小惠說的話是對的,我可以明確地做這樣的判斷。可是,心中卻有另一種感情在騷動著,那是一種想要傷害多管閑事、阻擋我的去路的人的心情。我看著小惠從無袖的上衣底下裸露出來的胳臂,她那大部分的客人都沒有的年輕而充滿彈性的肌膚,甚至開始讓我感到憎恨了。
「那你要我怎麼做?難道要把我綁起來,限制我的行動,強迫我回大學去嗎?我不想成為一個表面正常,可是心卻早已死去的人。從事應召的工作讓我看到了各種女性和慾望的不可思議處,雖然這是一個違法且骯髒的工作,但是其實是有它的存在價值,也有令人感動的地方。有些事情就算不是正經而值得驕傲的,但也不至於傷人啊!在我們四周多得是這樣的事情。你們別管我!我想再多做一段時間,直到看到那個世界的盡頭。」
「你真的不在乎嗎?做那種工作是沒那麼容易可以抽身的!」
為朋友擔心的男公關坐在凳子上大叫,他裸露的胸口上滲著汗水。雖然這或許只是一廂情願的說法,可是我可以理解進也說這些話是出於對我的友情。我對進也點點頭,這時小惠的攻擊卻從我意想不到的方向過來了。
「欺騙阿領的那個夫人真的是那麼好的人嗎?進也說是一個很有魅力,但是有點怪異的歐巴桑。你是不是被那個女人騙了?她是不是說些什麼用金錢買賣的性愛,是一種美麗的醜陋行為之類的話……」
小惠頓了一下一口氣說道。
「……阿領,我想你也跟那個歐巴桑睡過了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這句話使得我內心的某樣東西應聲斷裂。
「別開玩笑了,我跟她連手都沒握過。小惠你這種小鬼頭是不會懂的,可是我相信進也一定會懂的,對不對?不管是什麼樣的性愛都是買賣的生意,同時也是一種靈魂的行為,我沒有想過和御堂小姐發生關係。」
隔了好一會兒,我裝出了一張假笑的臉孔。很遺憾,我卻是一個可以殘酷到極致的人。
「就像我沒想過和小惠上床一樣。」
進也在一旁大叫。
「阿領,你不是真心這樣說的吧?」
小惠的臉色倏地大變,就好像照明的角度頓時變換了一樣。她坐在那邊,人卻好像漸漸遠去似的。我心知自己完蛋了,可是說出口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進也把手輕輕地擱在小惠的肩頭上,小惠低垂著眼睛無力地說道。
「我明白了,算了。但是我不認為我有什麼錯。我會仔細想想,下次再找個機會好好談談吧!進也,我們走吧!」
小惠從皮夾里抽出一張千圓大鈔放在烏龍茶旁邊,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家店裡付賬。
「不用了,因為我借用你的筆記。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進也,小惠就拜託你了。」
進也默默地點點頭。小惠含著淚水微笑著,二話不說的離開。我獃獃地看著那張被留在吧台上,已經有磨損痕迹的千圓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