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時序進入八月,御堂靜香首次把我介紹給「特別的客人」。

晚上九點半,我在日比谷線的廣尾車站下車,一手拿著影印來的地圖,一邊沿著有栖川紀念公園前進。從公園的樹上落下來的蟬鳴聲,像隧道一樣籠罩著我。

我的目的地是成於元麻布的中國大使館旁邊的小旅館。我沒有搭計程車。對當時的我而言,到平常鮮少前往的地區工作,在來回的途中慢慢散步是一大樂趣。

旅館彷佛隱身於悠靜的住宅區似的蓋在隱密的地方,通道上的樹木後面遠遠地可以看到入口處的白色燈光和門房的身影,沒有霓虹燈或招牌,只有在門廊的上方用斗大的生了鐵鏽的英文標示著名稱。

我穿過旋轉門走進大廳,裡面的氣氛跟我就讀的建於戰前的大學講堂非常類似。大理石地板已經略微磨損,只有腳踩下去的地方好像罩著土塵似的凹陷下去。室內的空氣有一種沉重的時代感,可能是噴漆的牆壁長年來吸取的濕氣所造成。

左邊的大廳里擺著老舊的、感覺還相當不錯的黑皮革沙發,約有一半坐了人,大部分都是中年以上的男女。我大概是現場最年輕的人吧?我坐在可以看到連接挑空二樓的階梯沙發上,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會兒,但是我要先去習慣那個地點的空氣,這是男妓工作中很重要的一步。

到了約定的十點,那個女人從樓梯的中央走下來,是一個纖瘦高挑的人。

她將長度均一的頭髮自然地盤起來,露出寬廣的額頭。三宅一生設計的黑色縐折衣就像舞台裝一樣,而讓人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那優美的儀態了。她走到樓梯中段時停下腳步,挺起胸膛,環視著四周,彷佛要把整個大廳都盡收眼底一般。一看到我,就輕輕地點點她那尖尖的下巴。我從沙發上站起來,等著她走過來。

當我們之間距離二公尺遠的時候,我看到她的上臂像體育選手般充滿了肌肉。

「坐下來。你就是御堂小姐那邊來的男孩子吧?」

我站著輕輕地低下頭。

「我叫阿領,請多指教。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她快速地將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然後依然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只有嘴角微微漾起笑意說。

「我的本名是什麼無所謂,奈美子·舒密特。但是請你不要叫我舒密特小姐。坐吧。」

我配合奈美子小姐的時機坐回沙發上。她那雙交疊在桌上的手,像從事肉體勞動的男性一樣堅硬粗厚。

「我聽御堂小姐說,你是最近她最推薦的人選,阿領,你有什麼特別的技術嗎?」

我想了想,可是我好像沒有什麼堪稱特技的手法。阿東口中的「普通」或者總是對毫無意義的事情感到迷惘的習慣並不能算是特技。

「好像沒有。會不會是御堂小姐搞錯了?」

「可是我聽說你以時間最短的記錄,成為高階層級的男孩子。」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看來御堂靜香在私底下是相當吹捧我的。要說她是為自己的生意著想,那也真的不過是這樣罷了。

「是不是真如此只要試試就知道了,我們到房裡去吧?我已經備好了冰過的香檳。明天是我的生日,你知道我幾歲嗎?」

從事男妓的工作,隨時隨地都要遇到猜年齡的遊戲。奈美子小姐看起來大概四十初頭,但是我刻意減掉五歲回答道。

「三十六歲吧?生日快樂。」

「謝謝。儘管你說的是客套話,我還是很高興。明天我就四十五歲了。或許跟你說什麼都無法理解,不過我覺得四十歲是一個非常好的年齡。」

奈美子小姐很得意似的說完,保持著彷佛被人用線繩吊起來似的端正姿勢從沙發上站起來。

房間是用兩間客房打通而成的套房。一進門立刻映入眼帘的是中庭的綠意,從腰部的高度開到天花板的窗戶大開著,一到夜晚變得更加涼爽的風就會吹進屋內來。前面的房間里擺設著鋪著布的傢具,桌旁的籃子里有一瓶香檳斜放在冰桶中。放在房間角落的立燈散發出淡淡的光芒,只能隱約看到床罩一角的卧室,燈光是熄滅的。

奈美子小姐坐到沙發上。她的背像板子一樣挺直,完全沒有碰到椅背。我將香檳倒進杯子里遞給她,身為一個酒保,最擅長的就是這種事。我拿起酒杯說。

「祝您生日快樂。要是我到奈美子小姐這樣的年紀時,也能說出同樣的話就好了。我很羨慕您。」

「謝謝。要達到這個目標,最重要的就在於你現在做什麼事。」

我點點頭。姑且不談法律上的善與惡,出賣身體以賺取金錢一事所代表的道德意義我完全不懂。但是,我現在被解開慾望的秘密一事所深深吸引。不管將來會有什麼樣的下場等著我,在目前這個階段,我完全沒有意思要放棄應召男的工作。我才剛剛打開一扇門,怎麼可能在什麼都沒看到的情況下就將門關上呢?

我們坐在沙發上閑散而悠哉地聊著天。有人說,性愛經常是男女之間最後的溝通方式,坐在對方的旁邊,時而拉起對方的手來交談,這種普通的溝通方式是很重要的性愛開端。奈美子小姐很快地就將杯子里的酒暍光了,她絲毫沒有醉意的樣子,開始談起她自己的事。

「我想他人現在應該在天堂吧?我的丈夫是個德國音樂老師,他在音樂界算是一個相當有名的人,已經過世十年了。」

奈美子小姐探尋我的目光似的看著我笑。

「如果你以為我是一個寂寞的未亡人,所以打電話召來年輕男人作陪的話,那就有點偏差了。他是一個在性方面非常開放的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我們就會跟其他的夫妻交換伴侶,享受性愛派對的樂趣。可是後來他染上重病,是一種用藥物和手術也治不好的病,我先生很想繼續活下去,可是沒有人能抗拒得了已經註定的死亡。躺在療養院時,他的願望就是活過下個結婚紀念日前的這幾個星期。跟同一個伴侶在一起的時間越久,紀念日就會相對地增加。第一次見面的日子;第一次上床的日子;結婚紀念日;兩個人的生日;大吵一架言歸於好的日子;蓋好一直希望擁有的房子的日子等等。他經常說,就算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繼續活下去。紀念日當天,你就一邊想著我,一邊跟其他男人做愛吧!我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看著你迎向美麗的高潮。可是,他終究沒能活過我的生日。」

我默默地聽著。奈美子小姐充滿肌肉的手微微地緊握著。

「我是德國籍的,回到德國時我是有男朋友,但是這次的音樂會是三年前就決定了的,沒辦法更動,所以我請御堂小姐幫忙。我先生對東方男子也情有獨鍾,所以每次我們到日本來時,就會成為那個俱樂部的座上客。阿領曾經有失去過親近的人的經驗嗎?」

我想到媽媽,默默地點點頭。

「那你應該可以體會吧?以前我總認為死亡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就像晝夜完全區隔開來一樣,是發生在其他世界的事。可是一旦身邊的人走了,死亡的世界就一下子來到你身邊了,晝與夜之間有著黎明和黃昏。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著百分之百的光芒,也沒有百分之百的黑暗,生與死就像餡餅的麵皮一樣,一次又一次摺疊而成的。這與宗教或哲學完全無關,純粹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可是我從來沒有如此確定過一件事。我感受到我的先生現在就在這個房間里。哪,就在那邊。」

奈美子小姐將右手舉向洞開的窗戶。黑色的縐折衣服筆直地伸展著。

「他站在那個窗框上。是的,大約浮在半空中十五公分高的地方,我來日本參加音樂會的時候,總是會預約這家飯店最角落的房間。因為他說過,他不喜歡不能開窗的高樓飯店。你看看,雖然身在另一個世界,但是被涼風吹拂而過的舒適感好像是一樣的。」

奈美子小姐喝光香檳之後,對著我露出有點害羞似的笑容。

「待會兒就要驚天動地的做愛了,我卻還在這邊講這些無聊事。」

我表示,她說的事情很有意思,然後用嘴唇堵住奈美子小姐的嘴。

我們糾纏在一起,移往旁邊的卧室。奈美子小姐說那天晚上的工作讓她覺得疲累至極,我脫得只剩一件短褲,隔著單薄的布料為奈美子小姐紓解身體的疲累,這個工作讓我學到了性愛的快樂是非常巨大的,巨大到可以紓解肉體上的疲勞。

「全身放鬆,請你想一些讓你感到快樂的事情。」

我坐在床邊,從她的身體末端移向中心部位的淋巴節,緩緩地將疲勞給推走。這一陣子我開始學起按摩,因為我認為或許對應召的工作有所幫助。這項服務頗受好評,甚至有客人不是為了性愛,而是為了接受我的按摩而指名我。他們說我的手有種特殊的感應器,能感應到酸痛的地方,紓解僵硬的力道,教按摩的老師說過,手沒有力道的人,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成為一個專業人。

我將奈美子小姐翻過來,用手掌摸索著她的背。後頸的僧帽肌到擴背肌上方一帶,有著像體操選手一樣緊實的肌肉。我順著肌肉的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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