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和伊月小姐約會經常要用到大腦,多半會讓我的神經感到極度疲累。這個人要求能勝任工作的應召男,應該可以在不同的場合做不同的知性對話。我們第一次在赤坂的法國餐廳用餐時,知道了她的這種訴求。

伊月小姐大概快五十歲了吧!?聽說是在不久後將會全力進軍日本市場的歐洲保險公司的聯絡要員,她總是穿著線條或剪裁只有些許微妙差異的灰色褲裝。

化著淡淡的妝,在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上,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單眼皮的眼睛和大大的鼻子,加上一說起嘲諷的笑話就微微往左邊上揚的嘴唇。黑色的頭髮中混雜著許多白絲,接近太陽穴的髮絲幾乎全白了。她說因為染髮太麻煩,索性就放任不管。雖然不是個美女,但卻具有跟她在電車的同一節車廂中,一定會用目光追隨著她的剛硬魅力。

一開始的三次約會是在美術館和芭蕾舞劇院及書店。我們是在過了深夜一點到書店去的、即使那麼晚,青山的書城依然人潮擁擠,東京患失眠症的愛書人好像都集中到這裡來了。伊月小姐將她喜歡的書一本一本丟進我拿著的籃子里。買那些放在平台上的新書還好,可是當我們走向美術用書或寫真集書櫃時,我已經必須要用兩隻手支撐著籃子了,很不幸的,這家書店就有這麼多重量級的書本。

前往櫃檯的途中,伊月小姐在文庫的書架前回頭看著我。

「阿領,你看柏拉圖的書嗎?」

我猛然一驚。這還是第一次有女性問我看不看柏拉圖的書。

「他的『國家』我看了一半就放棄了,不過對話篇幾乎都看過了。」

她很滿意似的點點頭,把手伸向書架,抽出封面上印有滿臉鬍渣人像的「蘇格拉底的辯論」。放在看起來像彩色粉筆一樣,中間色調非常協調的新色彩派的寫真集上頭。

「那現在我們去喝杯茶吧!」

我提著三個裝著書本的袋子,跟她一起前往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之前的兩次約會我們都喝了酒,不過當天晚上她似乎不想碰酒精。伊月小姐像白天一樣看著年輕情侶來來往往的窗外說道。

「要是有人幫我拿書,我就會不知不覺狂買。阿領,你說你喜歡柏拉圖,那麼你喜歡,他哪一點?」

她似乎在測試我的層次。她在兩個不同國家的大學專攻美學,不是不懂裝懂的淺薄知識就可以應付過去的。我把直接的感想說了出來。

「應該是蟬鳴吧?」

哦?伊月小姐感到很驚訝似的把身體往前探。

「我喜歡的一點是,蘇格拉底經常一邊在戶外散步一邊和別人閑聊,河水流著,四周充滿綠意,一到夏天又有吵得震耳欲聾的蟬鳴聲。而他就在這樣的環境當中聊些有的沒的。我最喜歡的是『餡餅渣』……」

「討論的是精神上的愛吧?當時認為只有同性戀才是真正的愛情,這跟中世紀時的日本是一樣的。」

伊月小姐支著臉頰說。

「是啊。不過我比較迷戀所有的事情歸納為一的想法,而不是有關精神上的愛的討論。」

她皺起眉頭,露出好像在思考的表情。

「我在聽,你繼續說。」

「教科書上寫著,歐洲所有的分析性哲學或自然科學,都是從把世界區分成眼睛看不到的實體,和不過是反映這種實體的影子的本質說而來的。人們把最初的起始說得這麼輕鬆,可是我卻很感動。柏拉圖的作品是哲學、是小說、是戲劇的腳本,也同時是科學書籍和修辭學的教科書。這所有的事情都歸納為一,在被蟬鳴聲所包圍的實體時間當中流逝。」

伊月小姐把嘴角往左一揚。

「要是把這種報告內容提交給我的老師的話,我想這樣的時間觀念一定會被批評為太過東洋式。」

「因為我看書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掌握書籍的內容罷了,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是翹課到大學附近的公園看這本書的關係。」

「果然是夏天的關係嗎?」

「嗯,蟬叫聲好吵。雖然相距數千年和數萬公里遠,可是我還是受到影響,覺得自己置身於和蘇格拉底同樣的時間帶里。」

伊月小姐緊抿著嘴角,拿起賬單站了起來。

「你真是在一個很好的地方閱讀了很好的書。我們走吧!」

我們也吃過飯了,照之前的約會模式,我跟她的時間已經到了尾聲。我很驚訝地說道。

「去哪裡?」

「我的房間。」

走到店外,蟬兒依然藏身在被街燈照亮的行道樹的綠葉當中鳴叫著。或許是因為它們只有七天的生命,所以才沒日沒夜地狂鳴吧?它們顫動著小小的身軀,用那麼大的音量不停地鳴叫苦。我不認為蟬兒七天的生命和我們的一生相較之下會顯得太短促。

伊月小姐繞過大馬路,走進安靜的住宅區。雖然我們兩人獨自漫步在夜晚的街道上,但是我並不想去碰觸她的身體。不只是因為我的手提著沉重的書袋,也因為伊月小姐全身散發出抗拒被碰觸的氣息所致。我知道最近有些客人雖然付了昂貴的價錢,卻拒絕有肉體上的接觸,因此我只是默默地跟在她後面。

那是一棟有著寬廣門廊的三樓建築。外牆貼著四角形的水泥磚,像一座要塞般地掩沒在夜裡。伊月小姐將右手的中指深深地按進開在牆上操控盤當中的洞穴里。自動鎖順利地解除了。

「這是比對指紋的鎖,很誇張吧!」

我們搭上電梯到了三樓,內廊上也鋪著地毯,她再度用手指頭打開房門。我們穿著鞋子進到室內,伊月小姐就說。

「現在輪到我來發表意見了。阿領,把書放在那邊坐下來。」

我把袋子放上用厚厚的彎曲鋁板製成的桌面,坐到三人座的沙發上。坐過許多飯店的沙發,現在我已經可以憑著靠墊的軟硬度來斷定是新的還是舊的商品了。伊月小姐家的靠墊幾乎完全不會往下陷,所以應該是歐洲制的沙發。

伊月小姐交疊著腿坐在同款設計的單人沙發上。

「我想說的是一個擁有不同慾望的小女孩的故事,你就以聽蟬鳴聲的心情慢慢聽我說。」

在有限的昏黃照明當中,我凝視著身影有些模糊的伊月小姐。

「那是我讀國小二年級時的事。住家附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我總是跟那個男孩子一起去上學,早上大概花個十分鐘就到學校了,可是回家的路上,我們會到處閑晃,或者將書包掛在鐵道護欄上聊著天,玩得不亦樂乎。剛好就像現在的季節吧?某一天,我在學校里打躲避球玩得汗流浹背,在學校的飲水機喝水,喝到肚子幾乎要漲破了。冰水喝起來格外好喝。水畫著弧線流進我的胃裡,從體內冰涼我整個身體。然後,像往常一樣跟這個好朋友一起離開學校。其實那時候我就開始覺得事情不妙了,可是心想只要走快一點應該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小小孩的心裡想著,回家再去上洗手間也還來得及。偏偏那一天,我們聊得太起勁了。」

伊月小姐不急不徐地說道。她的眼神焦點不在我身上,好像轉而向外看著她自己一樣。或許她從中看到了八歲時的伊月小姐。

「您愛著那個男孩子嗎?」

「是的,如果那種就像在浴巾上滴上一滴藍色墨水一股淡淡的感覺也算的話,那或許就是一種愛。當他忘情地說著什麼事情的時候,我覺得肚子漲得越來越厲害,可是又不敢說想上廁所,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至今我只要閉上眼睛,那時的景象依然會浮現在眼前,我坐在護欄上,一邊晃動著雙腿,手不停地一張一闔。我的手心被汗水浸濕了,條紋布的洋裝也貼在背上,感覺很不舒服。這時候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的肚子雖然很痛,但是為了忍住尿意,拚命地摩擦著兩邊的大腿,結果肚子下方卻開始變熱了。我一邊裝出聽著男孩子講話的樣子,一邊壓著疼痛的腹部,心裡想著,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同時繼續摩擦著大腿。好朋友的話和我搖動的腿一直停不下來,豎立在眼前的《止步》標誌,在夕陽的照射下漸漸拉長了影子,那幅景象還殘留在腦中。其實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動畫式的情景的。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那個男孩子站了起來說我們該回去了。他幫我拿起紅色的背包,我也使盡最後的力氣不讓尿泄出來,我並著膝蓋,用力地頂著大腿的肌肉。就在我從護欄上站起來的瞬間,事情發生了。」

我屏住氣息。伊月小姐彷佛在記憶當中品味著那一瞬間的感覺似的,頓了一下說道。

「我的肚子下方好像有什麼東西爆了開來一樣。現在想想,那是一種青澀的恍惚感,可是對一個八歲的女孩子而言,那種快感卻是非常強烈的。當我從護欄上站起來時,竟有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高潮,我一邊顫抖著一邊就著半蹲的姿勢漏尿了。大概是突然的恍惚使得我的肌肉整個鬆弛的關係吧?尿液彷佛要穿破我的綿短褲似的噴射而出,那個好朋友張大了嘴巴看著我,當我想起某個人驚訝的表情時,當時他那種表情至今仍然是我想像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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