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得以在約定的十分鐘前抵達標的物,Bunkamura是一棟坐落有音樂廳和美術館的文化性綜合大樓。穿過連續貼著五張維也納分離派企劃展的海報的入口大廳,搭上電梯。
鋪著灰色石板的地下廣場里沒有多少人,開放式咖啡廳里只坐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客人。過了正午,陽光偏離了中庭,斜射在人活像在螞蟻飼養箱的斷面中活動似的建築內牆上。
我背對著水滴噴上石壁化為水珠滾落的噴泉,獃獃地站著。手錶指著約定時間的五分鐘前,覺得自己在餐廳的客人、穿著制服的服務生、站在書店看寫真集的人、集體經過的生意人……等所有在場的人當中,好像特別突出一樣。
我沒想到在等待一個素未謀面的女性時,竟然會產生這麼多的感慨。反射於高聳的玻璃牆上的銳利光線,和捲起漫天漩渦流竄在地下室當中的混亂風勢,再再讓我感到驚訝。每當有人在我的視野中活動,就會立刻攫走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情越來越差了。
下午兩點,一個坐在開放式咖啡廳右邊桌子、穿著夏裝的女性舉起了手,腰間圍著圍裙的服務生快跑過去。她坐在桌邊付完了賬,就朝著我走向中庭。
從五分袖、白色連身及膝裙底下伸出來的手臂和腿,被太陽曬得黝黑,肌肉非常緊實。帶著柔順波浪卷的頭髮披在肩膀上,臉部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特徵,但是也沒有小惠所說的讓人產生精神上的污穢感的陰影。她才走了兩三步,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客人,她走路的方式,好像是每走一步都要確認腳底下的著地處一樣。在噴泉的嘩啦水聲當中,走到我面前停下腳步說道:
「你是『Club Passion』的阿領吧?」
上揚的眼睛閃著光芒,帶著笑意,酡紅的臉頰充滿了生氣,鼻子側邊有一顆黑痣,年紀大約在三十五左右吧!她有著一張爽朗的笑容,溫和的聲音在瞬間就化解了我的緊張感。
「我是阿領,您是我的第一個客人。請多多指教。」
我輕輕地點頭致意。她點點頭,笑得更開心了。
「我聽靜香小姐說過,我真是幸運呢!我叫宏美。」
我按照御堂靜香的吩咐,注意力沒有鬆懈,完全集中在眼前的這個女性身上。我頓了一下,立刻又說道。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她的臉上一陣迷惘。
「我們先去走走吧!然後再去買點東西,到時候如果肚子餓了,再找個地方吃飯。這樣可以嗎?」
她探詢似的抬頭看著我。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有什麼問題。
「好,請您先走。」
她朝著電梯走去,我走在旁邊,心裡猶豫著到底要牽著她的手還是環著她的肩好呢?可是不管怎麼說,當時實在沒有碰觸才剛剛認識的女性身體的勇氣。
我們如她的安排做完了所有的活動。越過中央街道,爬上西班牙坡,在巴而可逛了室內用品的專賣店。她買了像昆蟲翅膀般有著薄薄金屬光澤的五分袖針織衫,一件深綠包的浴衣及毛巾組。走出店,她對我便了個眼色,把右手肘伸向我,我那被她勾著的左手臂並沒有碰到她纖細的腰。我竟然做得出這種事情來,連自己都感到意外萬分。
我和她在公園通旁灑滿陽光的人行道上慢慢地散著步,我們的年紀大概差了有十五歲,或增減兩歲。對從小就喜歡成熟女性的我來說,這樣的差距並不會造成任何心理障礙。為什麼她們一總對自己比較年長一事,有一種似罪惡的感覺呢?這是我長久一來一直想不透的事。
她把臉頰靠在我的肩膀上,於是我聞到了微微滲著汗水的成熟女性味道。那種味道讓我有一種甜甜的懷念感,一點不快的感覺都沒有。平日午後的公園通有很多來來往往、瞪著前方、筆直前進的上班族。好像只有我跟她置身在另一種速度的時間河流當中。
來到NHK播送中心前,宏美小姐指著通往地下道、鋪著煉瓦的階梯。
「到裡面的餐廳去休息一下吧!」
我們坐在撐著帆布陽傘的桌子旁。我要了冰咖啡,她則點了熱奶茶,用彷佛覺得刺眼的眼神看著我說。
「阿領還是大學生?學校的課業怎麼樣?」
「我很少去上課,不是很清楚。」
她好像有意詢問我日常生活的事情。我把一直持續打工做酒保的事情,還有學生之間流行的遊戲說給她聽。她支著臉頰,笑著點點頭。
「你有女朋友嗎?」
我搖搖頭。這一次我沒有笨到告訴她,覺得女人很無趣等等之類的話。
「找不到個性相合的人。」
其他的細節我笑著掩飾過去。
「倒是宏美小姐,您應該有很好的對象吧?」
「是啊,我有。不過,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別談這個話題了。」
她的手疊放在我置於桌面的手上,纖細的指腹像小楷筆般,拂過指縫間薄薄的皮膚和關節。塗了指甲油的指尖摩搓著我的指甲,我從來不知道指尖竟然會是這麼地敏感。我緊咬住下唇。
我們一邊無邊無際地聊著,她一邊愛撫著我的手約十五分鐘之久,由於外套的袖子遮蓋著所以看不到,但是我的右手臂卻一直起著雞皮疙瘩,延伸到肩膀。透過階梯,看起來像被切割開來的澀谷天空,就像礦物般地湛藍,然而陽光卻開始變成黃昏的金色了。她看看手錶,輕輕地笑了。
「該走了吧?」
我們回到公園通上。我知道在通往澀谷車站的路上往左彎就有好幾家賓館,接下來她要做什麼呢?當時我的心情積極地想要上床、而不是抱著「做也無妨」的無奈感。
來到公園通上行人專用的紅綠燈前,宏美小姐舉起手,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當她坐進自動開敔的車門內時說道。
「今天我玩得很高興,請代我向靜香小姐問候一聲。再見了。」
她張開的手轉了九十度左右,我不懂她的意思,她是在向我道別嗎?車門一關,計程車朝著代代木公園的方向駛去,我一個人被留在人行道上,頓時愕然。低頭看著手錶,才下午四點半。
我只好從外套的內口袋裡拿出行動電話,按下御堂靜香的快速撥號鍵。
「『Club Passion』。」
我很自然地嘆了一口氣。
「……我是阿領,今天的工作結束了。」
「啊!是嗎?四點半了。宏美小姐人怎麼樣?」
我坐在護欄上。之前的緊張感整個鬆懈下來,只覺得累得好像全身都要肢解了一樣,眼前的人潮像流水般流動著。
「沒什麼。結果她跟我什麼都沒做就回去了,我真是一個失格的應召男啊!好像什麼都做不來一樣。」
御堂靜香很愉快以地笑了。
「正好相反。如果是不太喜歡的男孩子、宏美小姐會變得沮喪,第一次約會時就會直接上床。像這樣的男孩子是不可能會有下一次的指名機會。今天你們沒上床是個好現象。」
我不知道怎麼回話。為了有人陪她購物、勾著手散步而願意花一個小時一萬圓的代價嗎?御堂靜香的語氣非常冷靜。
「我想這幾天她大概還會指名要你。如果她真的很喜歡你的話,也可能明天就再找你了。恭喜,第一個工作獲得這麼好的結果。酬勞我已經準備好了,來這邊拿吧!我們是不會直接匯入銀行賬戶的。」
通話就此中斷。我伸伸懶腰,兩手壓住大腿站了起來。第一次做應召工作的這兩個半小時,卻讓我覺得好像有如二十個小時那麼長。心情一疲累,身體好像也跟著沒力了,我拖著疲憊的步伐,開始走向地下鐵車站。
回到下北澤,在房間換好了衣服,照例出門打工。忙到半夜十二點的工作,所得到的報酬大約只有剛剛約會所賺到的一半,我覺得付出的勞力和相對得到的代價實在很不成比例走到通往地下室酒吧的階梯途中,行動電話響了。
「喂,我是阿領。」
「我說得沒錯。」
是御堂靜香低沉的聲音。我在階梯上停下腳步,產生一種經常可以在餐飲店感受到的溫熱感。
「什麼事?」
「宏美小姐打電話來了。阿領,你明天有空嗎?」
「嗯。」
「那麼就同樣的時間在同樣的地點碰面。這一次你可要好好加油羅!」
通話突然又斷了。我看著通往地下室樓梯前方的陰暗處,沒有點燈的招牌,在酒店門口的上方顯得暗淡無光。如果繼續這樣走下去,我到底會走向何方?那裡會有什麼樣的情景或女性等著我呢?
我以機械性的動作打開店門,流動的風吹進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