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一個凱子娘了。年紀比我媽媽大一點,不過卻相當有姿色。」
田島進也用指尖轉著浮在波本酒上的冰球。冰球被從正上方投射下來的燈光一照,發出如三稜鏡一般的七色彩光。銀制的戒指,在進也經人工仿曬變得黝黑均勻的中指上,發出冷冷的光。
「要是阿領你看到,也會大吃一驚的。」
「我知道。」
我站在吧台後面回答道。木板做成的吧台上有著無數的刮痕,而酒吧里昏暗的燈光卻成了最好的掩飾工具。我用干毛巾使勁地擦拭著雞尾酒杯,不讓水滴的痕迹蓋去了酒杯的光亮,就連品質最純凈的礦泉水在乾涸之後也會留下污痕。
「不過我知道你對女人沒什麼興趣。」
傍晚六點之前,店裡只有進也一個客人。我從高度稍低的調理台,看著進也那像用可可粉撲過般帶著粉感、曬得黝黑的額頭,這使得他的發色看起來更亮了,外表的層次剪法,就像生鏽而朦朧的銀器一樣。我把視線從他那紋了眼線的眼睛移開。
「是啊,女人太無趣太麻煩了。」
不只是女性。連朋友、家人和大學生活,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讓我覺得厭煩。
當時的我只有二十歲。二十歲是一個無趣的年齡,年輕是短暫、苦澀、空虛的,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在那種年紀活得快樂。我不停默默地擦著杯子,溫熱的水晶杯柔和地抵在我的手掌心上。
「反正又是老王賣瓜的話,我就姑且聽聽吧!」
進也露出染成熒光白的前齒,笑得好天真。這是他這個不知道吃過多少女人的年輕男公關最大的武器。女人們明知他心懷鬼胎,但還是會被他那瞬間的表面光芒給騙得暈頭轉向,就像被刀刃的光芒給魅住了一般。進也的聲音總是沒來由地充滿了陽剛之氣。
「上星期三,我們店裡剛開門的時候來了一個女人,是個生客,年紀應該不小了,不過算是個道地的美人,對了,就像上次你介紹我看的電影中的女演員……」
我記得那部電影叫「愛情風暴」。進也提起了那個我一點都不喜歡的女演員的名字。
「……沒錯,就是神似那個女演員,感覺非常冰冷的美人。你知道的,我們店裡在第一個客人上門時,所有的職員都會排成一列站在通道上問候,對吧?」
我對澀谷的公關俱樂部一無所知,仍默默地點點頭。
「從排成一列的紅牌少爺當中,她竟然選了我。當然我覺得這是應該的,所以今天就是我們第一次在店外的約會。」
「已經上過床了?」
進也像電視購物頻道中的主持人一樣,誇張地搖搖食指。
「不能老是想做那些外行人做的事情。上鉤的錢要放得越久,越能生更多的利息。」
他露出了開朗的笑容。位於地下一樓的酒吧里吹著溫熱的風。現在是五月中旬,面對通往一樓階梯的小平台的窗戶洞開著,感覺比開冷氣還來得舒服。對於不去大學念書,利用白天睡覺的我來說,吹進酒吧里的風,是我用來感受季節的方式之一。
我有一種臉頰被乾澀的指尖滑過的感覺,抬頭一看,一個高大女子的身影,嵌在朦朧的長形光線中。逆光的酒吧,我看不到女子臉上的表情。她左右環顧著,好像在打量店內一樣,仔細張望時,修剪得不甚整齊的頭髮也跟著晃動。
「御堂小姐,在這邊。」
進也站在凳子旁,我只看得到他的背部,但是我相信進也現在臉上一定帶著狩獵般的笑容。那個被稱為御堂的女子直接朝著吧台走過來。她的背挺得直直的,修長而緊實的身體裹著一件黑色合身的皮革長外套,那是用細小裝飾孔鑲邊的春季外套,就像鞋尖有W形接縫的鞋子般特有的小孔。我想這件外套可能要花上我半年的打工費才買得起吧!?
「我來幫你們介紹一下。這傢伙是這家店的酒保森中領,我國中時的同學,現在是個大學生,不過他不喜歡上學,現在在這邊打工。」
高跟鞋的腳步聲走近吧台。
「你好。」
好個低沉的聲音。我先看到她的胸口,接著是挺直的鼻樑,她的鼻樑將投射下來的光線區隔開來,眼睛還罩在陰影當中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確信她是一個有著美麗笑紋的女性。我總是會被女性的皺紋攫去注意力。
「這位是御堂靜香小姐,是我心儀的對象。」
進也開始發揮他賺錢的話術了。她帶著笑容,視線在我的上半身游移著。那種眼神就像在寵物店的籠子里尋找自己喜歡的小狗一樣。我嘴角帶著笑意說道。
「請坐。要喝些什麼?」
聽到我的聲音,她的眉頭倏地皺了起來,臉上浮起了陷入沉思的表情。坐上凳子,腳底下又響起聲音。
「也好,就請給我一杯螺絲起子。森中先生穿襯衫總會把最上面的扣子扣起來嗎?」
黑色的長袖襯衫是為了避免太過顯眼而選擇的夜班制服。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我都會扣好。」
我把視線從準備搖杯的手上抬起來回答道。進也看看我,又看看女人,插嘴道。
「阿領也跟我一樣,怕敞開性感的胸部就會吸引一堆女孩子靠過來。既然靜香小姐這樣說了,你就開到第二個鈕扣吧!」
我笑了笑,含糊帶過進也的要求。進也似乎不太滿意。
「那我們就用雞尾酒來一決勝負吧!也讓我一顯身手,調一杯螺絲起子。」
進也說完立刻鑽進吧台,進到調理台裡面。我想他是刻意讓第一次約會的對象見識他的優點。我看著被留在吧台外坐在凳子上的女人。
「他這樣做你不會介意吧?」
御堂靜香輕輕地笑了。她緩緩地張開嘴唇,露出大小均等的前齒。
「好玩,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餘興節目。」
「我先來。」
進也一把推開了我,站到調理台中央,將冰塊嘎啦一聲放進搖杯里,伸手去拿印有倫敦塔衛兵標籤的干杜松子酒。他沒有用量杯,以目視的方式倒進去,接著拿起萊姆汁。我們店裡不用色素,備有降低甜味的材料。進也憑著直覺將剛剛的琴酒的三分之一滴進冰水中。我覺得和琴酒的分量相較,他放的萊姆好像太少了些。進也蓋上蓋子,一把抓起搖杯。
「來了來了,這位客人請您仔細瞧。」
進也學著營業員招攬客人的口吻,就像抓住人質爬上紐約帝國大廈怒吼著的大金剛一樣,開始用一隻手奮力地搖著搖杯。起初他用最快速的速度搖著,空著的左手焦躁地鬆開了衣領,從外套底下露出珍珠色襯衫的第三顆鈕扣,模樣簡直就像是來這裡賺外快的脫衣舞男。進也充滿自信地露出了最迷人的微笑。
御堂靜香舉起原本支在吧台上的手,輕輕地拍了一下。進也打開蓋子,將半透明的液體倒進杯口呈銳角型的雞尾酒杯當中。
「接下來輪到阿領。讓客人見識見識你過人的表演技巧吧!」
進也把舞台讓了出來。我不像那些資深的酒保一樣,會根據客人當天的情況變化調酒的技術,我只是按照教科書的教法做。用量杯正確地量取琴酒和萊姆汁,倒進另一個搖杯當中,靜靜地放進攬碎的冰塊,不鏽鋼的搖杯側面頓時從底部竄上一陣白霧。接著用指尖輕輕地拿起搖杯,避免冰塊溶化得太快,先慢慢地搖,然後再慢慢地加快速度,在空中畫出十五次的S型曲線。這個作用是為了讓搖杯里的冰塊不至於過度撞擊,晃動的液體得以充分地和空氣混合,調出口感輕柔的飲品。我準備了一個和進也一樣的杯子,以畫出線條的方式將雞尾酒例進去,慢慢地轉著搖杯,倒出最後一滴酒。
我將兩張杯墊放到御堂靜香面前,轉頭看著進也,他默默地對我點點頭。我拿起雞尾酒杯,進也也同時拿起了杯子。
「請用。」
我們像以前的廣告明星一樣異口同聲說道。兩杯螺絲起子滑到她面前。
「謝謝,好奢華的感覺。我該從哪一杯先喝起呢?」
進也說。
「當然是先喝我的,不趕快喝會變溫哦!」
我凝視著這兩杯雞尾酒。我調的螺絲起子比較白,進也調的則比較澄澈,雖然差異只有那麼一點,而進也那杯浮在表面的碎冰塊較多,冰塊大得像用碎冰機攪過般,至於我調的,液體表面則有一湯匙左右的透明薄片,全部集中在中央。
御堂靜香拿起杯子,啜飲了一口。進也迫不及待地問道。
「喂,我調的酒怎麼樣?」
她露出了一個笑容。雞尾酒杯那像剃刀般的輕薄杯緣,和她那有著豐滿肉質的雙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很好喝。」
她放回杯子,再將我調的螺絲起子拿到嘟起的嘴邊。當白色液體流進口中的剎那,我的胸口深處竄過一陣痙攣似的感覺。她帶著評價似的眼神看著我,笑了,「這一杯也很好喝。」
「謝謝指教。」
我說道,對她行了一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