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紐約奧爾巴尼·3

送維奇回到宿舍後,安迪穿過校園向高速公路走去,想搭車進城。五月的微風輕柔地撫摩著他的臉龐,但在馬路兩旁的榆樹叢中,他可以聽到同樣的和風變得強勁有力,穿過樹冠,像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在他頭上奔流,而他所感覺到的只是其中最微小。

最遙遠的漣漪。

路過賈森·吉爾內大廳時,安迪在這黑黝黝的龐大建筑前停下了腳步,大廳四周,長出新葉的樹叢在那條無形的風之河中翩翩起舞,一股寒意順著他的後背爬下,停留在腹部,使他感到一陣冰冷,在溫暖的夜風中他居然打了個寒顫,一個大銀市似的月亮在流雲中行進——如盛妝的龍骨艇御風而行,賓士在那黑暗的風之河上,大樓的窗戶反射出點點月光,看上去就像空洞,不快的眼睛。

這兒出事了,安迪想,沒人告訴我門,也不希望我們知道。

是什麼事呢?

在腦海里,他又看見了那隻血淋淋的垂死的手——只不過這次他看見它打在那張圖上,留下一塊逗號形的血污……然後那張圖喇地一聲卷了起來。

他朝大樓走去,你瘋了,他們不會讓你晚上十點之後進入講演廳的,再說——

再說我很害怕。

是的。正是因為這個,大多令人不安的模糊記憶,相信它們僅僅是幻覺有點太簡單,而維奇正在說服自己這樣想。一個被試者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另一個人在尖叫,說她寧願去死,即使死意味著進地獄永世經受烈火的考驗也比現在這樣強,還有一個人心臟病發作,之後被匆匆抬出屋外,動作之熟練程度令人不寒而慄。因為……安迪老兄,面對現實吧……一令你害怕的並不是想到心靈感應,而是想到這些事情有可能真的發生過。

鞋跟喀喀作響。安迪走到大問前,試了試門。鎖上了。透過門縫,他能看見空蕩蕩的走廊,安迪敲敲門。當一個人把頭伸出窗戶時,他幾乎要撒腿跑悼一一因為從窗戶中探出的可能是拉爾夫·巴克斯待的那張臉:或是一個留著齊肩金髮的高個兒男人的。

下巴上帶著一道傷疤。

不過並不是他們;來到大門後打開鎖,探出一張滿腹牢騷的臉的是一個普通的學校保安,他大約六十二歲,臉頰。額頭布滿皺紋,一雙警惕的藍眼睛由於飲酒過多充滿黏液。一個很大的鬧鐘掛在他腰間。

「大樓關門了!」他說。

「我知道。」安迪說.「可今天早晨我在70房間參加一個試驗,我……」

「那沒辦法!周末大樓晚上九點關門!明天再來!」

「——我想我把表忘在裡邊了」安迪說。他其實並沒有表。

「喂,怎麼樣?就去看一眼。」

「我不能這樣做。」守夜人說,可奇怪的是他聽上去忽然不那麼堅定了。

安迪對此並沒多想,他輕聲說:「你當然可以,我看一眼就走,不會礙你事的。你都不會記得我來過,是不是?」

安迪腦子裡忽然產生一種古怪的感覺,就好像他」推」了一下這個上了年紀的守夜人似的,只不過不是用手而是用腦,而那守夜人也確實向後踉蹌了兩三步,讓開了大門。

安迪走進大廳,有些心神不定。他的頭部突然產生一陣尖銳的疼痛。不過這很快就減弱成陣陣輕微的抽痛。安迪後來知道這痛感會在半小時之後消失。

「喂,你沒事吧?」他問那個守夜人。

「嗯?當然,我沒事。」守衛不再懷疑,他朝安迪友好地笑了,「既然你願意,上樓去找你的表吧,別著急。我也許都不會記得你來過。」

說完他走開了。

安迪難以相信地目送著他,然後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似乎想緩解裡面輕微的疼痛。上帝,他對那老傢伙做了什麼?千真萬確一定做了什麼。

他轉身朝樓梯走去,開始上樓。樓上的大廳狹窄陰暗;一陣對這幽閉的恐怖襲來,使他呼吸急促,像被戴上了頸圈。上面,大樓的頂端伸入那條風之河,氣流滑過屋檐,尖刺地嘶叫著。70房間有上下兩層雙扇門,上邊的兩扇裝著正方形的毛玻璃。安迪站在門外,側耳傾聽風吹過檐槽和水落管,將積年的落葉弄得沙沙作響。他的心在胸腔里膨膨直跳。

這時他差點走開——忽然間他覺得不如不去知道,不如將這一切都忘記。接著,他伸手抓住一個門把手。對自己說沒什麼可擔心的,因為這該死的房間會是鎖著的。那樣更好。

可惜並不是這樣。把手轉動了——門開了。

房間中空無一人,月光透過窗外老榆樹搖曳的樹枝射進室內,忽明忽暗。但他還能看清那些床已經不見了。黑板已被擦凈。沖洗過。那張圖像窗帘似地卷著;只有拉線在空中搖擺。安迪朝它走去,停頓片刻後,他伸出有些顫抖的手將它拉了下來。

大腦結構圖一人腦被端上來,像屠夫的示意圖似地標滿記號。看著它,安迪又產生了那種服藥後的感覺。並不適意;簡直讓人噁心。安迪禁不住呻吟一聲,如蛛網銀絲般微弱。

血污仍在那裡,在跳躍的月光中呈逗號形的黑色。周未試驗前印在圖上的迸肌體現在變成了迸體,其中一部分字跡被血污擋住了。

這麼一件小事。

這麼一件大事。

安迪站在黑暗中凝視著血跡,渾身顫慄起來。有多少是真的呢?一些?大部分?全部?還是根本沒有?

身後傳來一聲響動,也許是他認為自己聽到了:悄悄的腳步聲。

他的雙手慌亂地舞動,其中一隻帶著同樣可怕的響聲打在圖上。它涮地一聲卷了起來,在一片漆黑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

遠處一扇月光照耀著的窗戶上突然傳來敲擊聲。是樹枝,還是粘帶眼球組織和體液的死人手指?讓我進去我把眼睛忘在裡邊了噢讓我進去——

在慢鏡頭般的夢幻中,他感到頭暈目眩;一定是那個男孩,穿著白袍的精靈,眼眶只剩下兩個滴血的黑洞。安迪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沒有人在那兒。

沒有東西在那兒。

但他的神經己不能忍受。當那樹枝又開始無情地敲擊時,他跑了,沒顧得上去關門。他飛奔過狹窄的走廊,突然間,他真的聽到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是他自己腳步的回聲)。他一步兩級衝下樓梯來到大廳里,上氣不接下氣,太陽穴怦怦直跳,空氣像割下來的乾草刺痛著他的喉嚨。

保安並不在附近。安迪離開大樓,關上身後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門,像個逃亡者似地躡手躡腳走下台階來到小廣場。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後來真的成了一名逃亡者。

五天之後,安迪把非常不情願的維奇·湯林遜拽到了賈森·吉爾內大廳。維奇已經決定永不再想起這次試驗。她已從心理系取走二百美元支票存到了銀行,並且準備忘記這錢的由來。

他極力勸說她同意一道來,雄辯的口才令他自己亦感吃驚。

他們在二點五十課問休息時出發了。暖洋洋的五月微風送來哈里森教堂的陣陣鐘聲。「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不會出什麼事的。」安迪說道。即使在心裡他也不願弄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周圍有這麼多人,不會有事的。」

「我只是不想去,安迪。」她這樣說著。可她最終還是去了。

二,三個學生胳膊下夾著書本正從講演廳里出來。陽光給窗戶塗上一層金色,比安迪記憶中銀色月光下的玻璃單調得多。·安迪和維奇走進教室時,其他幾個學生也陸陸續續走了進來,準備三點鐘上生物課。其中7個開始低聲而熱切地對另兩個學生說起本周未將舉行一次要求「取消後備軍官訓練隊」的示威遊行。沒人注意到安迪和維奇。

「來吧。」安迪說,聲音粗重耐緊張、「看看你怎麼想——」

他拉下線打開示意圖。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張裸體男人的器官示意圖.他的肌肉看上去像一團團紅色的線團。不知哪個聰明人給他標了個名字:壞脾氣的奧斯卡。

「天啊!」安迪叫道。

維奇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又濕又熱,手心裡全是緊張的汗水。

「安迪。」她說,「我們走吧。求求你。別讓人認出我們。」

是的,他是要走。不知為什麼,示意圖被人換掉這件事比其它任何情況都更令他恐懼。他猛地拽下拉線然後鬆開手,示意圖卷了起來,還是那唰的一聲。

不同的示意圖。同樣的聲音。十二年後,如果頭痛允許的話,他仍能聽到那涮的一聲。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走進過賈森.吉爾內大廳的70房間,但那涮的一聲卻長伴耳邊。

他經常在睡夢中聽到那聲音……看見那質詢。掙扎。鮮血淋漓的手。

綠色轎車沿著機場小道朝北大道的人口處輕快地開去。諾威爾·,巴茨坐在駕駛座上,雙手緊握方向盤,像兩根指在十點和二點的時針。調頻收音機飄來低沉。輕柔的古典音樂。現在他留著向後梳去的短髮,但下巴上那小小的半圓形傷疤並沒有改變——

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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