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第十七節

「城堡」是美國一所享有盛譽的高等學府,距謝迪萊斯酒吧僅有幾個街區之遙。除去兩者相距不遠之外,酒吧與那所軍事學院在所有方面都存在著天壤之別。

軍事學院的營門戒備森嚴,營區內的場地是新修的。而酒吧卻與之不同,它沒有引以為豪的宏偉外觀。它沒有開窗戶,只是在原先窗戶的地方砌上了空心煤渣磚。酒吧入口處有一扇金屬門,有個蓄意破壞公物的人在上面刻寫了淫穢詞語。這種有違公德的情況出現以後,有人曾草草地塗上一層薄薄的劣質油漆將其覆蓋,可惜的是,它與原先的塗色或填色並不完全吻合。結果,加塗油漆的地方比原來人們不管它時反而更加醒目。惟一揭示這所房屋性質的,便是門頂上那組拼出酒吧名稱的霓虹燈。霓虹燈招牌在嗡嗡聲中只是斷斷續續地閃亮。

儘管緊靠它的軍事學院氣勢非凡,而且它自身又不乏缺陷,酒吧處在周邊環境之中,卻依然給人一種完全無拘無束的感覺,因為其周圍儘是些貧困不堪、犯罪滋生的街道,街道兩旁房屋的窗戶上都安裝了鐵柵欄,誰要是一露富,就會成為襲擊的目標。

哈蒙德出於自我保護意識,換下了公務西服,代之以藍色牛仔褲,T恤衫,棒球帽和旅遊鞋。這些穿戴都經歷過輝煌的日子……輝煌的年代。僅僅換身衣服還是不夠的。在城區的這個地段,一個人為了生存還得擺出某種架勢。

當他推開那扇外表受損的門,走進酒吧時,沒有彬彬有禮地為一對朝外走的傢伙讓開道。相反,他用肩膀從兩個人當中擠了過去,動作顯得很粗魯,足以對人做出某種表示,但又不至於咄咄逼人到引發衝突的地步,因為衝突一旦發生,他必輸無疑。所幸的是,他的粗魯動作只引來了一陣詛咒他和他母親的含糊不清的罵罵咧咧聲。

進入酒吧之後,他的兩眼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了四周的黑暗。人們在酒吧里從事著秘密交易。他以前從未光顧過這間酒吧,但馬上就明白了這地方派的是什麼用場。每座城市都有這種場所,查爾斯頓縣自不例外。同時,他不無憂慮地意識到,要是在座的哪位客人發現他是縣法務官辦公室的人,他的性命就難保了。

兩眼適應了黑暗並且確定了他的方位以後,他發現了要尋找的目標。她獨自一人坐在酒吧的盡頭,陰鬱地凝視著高杯酒。哈蒙德假裝不理會那些在打量他的警惕而不懷好意的目光,朝著她走了過去。

跟前一次見到她時相比,洛雷塔·布思的頭髮愈發白了,看樣子有好多天沒有用洗髮液洗頭了。她下了點功夫化妝,但要麼是化妝不大得法,要麼就是化妝品已經抹上了好幾天,睫毛膏已經落在她的臉頰上,描的眉模糊不清,口紅已滲入從嘴角向外發散的細紋中,而嘴唇上倒不見了口紅。她的一側臉頰搽了胭脂而透出玫瑰色,另一側則是灰黃的,缺乏色澤。那是一張悲哀可憐的面孔。

「嗨,洛雷塔。」

她轉過臉,目光模糊地盯著他。儘管他頭戴棒球帽,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而且見到他時的喜悅是很實在的。她咧嘴一笑,露出了一顆門牙,這顆牙齒急需牙科醫生的診治。她那過早鬆弛的、成絲網狀的眼瞼皺了起來。

「我的天哪,哈蒙德!」她朝他的身後望去,彷彿期待著隨從的出現。

「我壓根沒有想到會在這種下等娛樂場所見到你。你今晚是來訪貧問苦嗎?」

「我是來看望你的呀。」

「還是老樣子。」她哼哼著,毫無幽默感地笑了笑。

「我還以為你不會對我說話了。」

「不會的。」

「你可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惱火。」

「我現在依然如此。」

「你怎麼會這樣寬宏大量呢?」

「有件急事。」他低頭瞥了一眼她那幾乎見了底的酒杯,「給你來杯酒好么?」

「知道我什麼時候拒絕過嗎?」

哈蒙德想坐在隔間里不受旁人打擾,便殷勤地扶著她離開了吧台座位。要是他不扶她一把,她站立起來時,膝蓋可能會屈起來。留在吧台上的不是她的第一杯酒,甚至也不是第二杯。

她踉蹌著走在他身旁時,他承認很有可能會為自己的這種舉動感到懊悔。但是,正如他對她所說的那樣,這件事很急。

他把她安置在一個隔問里,然後返回吧台,要了兩杯黑啤酒,一杯是純啤酒,一杯加了水和冰塊。他在隔間里落座時,把第一杯酒遞給了洛雷塔。

「乾杯。」她朝他舉起了酒杯,然後飲了一大口。

她借著酒勁注視著哈蒙德。

「你看上去很英俊。」

「謝謝。」

「我是真心話。當然你一向就相貌堂堂,不過眼下你正進入全盛期,越來越魁梧了。你們男人不管幹什麼,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帥,而我們女人卻衰老得很快。」

他微笑著,很希望能對她說些恭維話。她還不滿五十歲,但看上去要老得多。

「你長得比你父親帥氣。」她評論道,「我一直認為普雷斯頓·克羅斯是個正直英俊的男子漢。」

「再次表示感謝。」

「你跟他之所以不和,部分原因——」

「我跟他沒有什麼不和。」

她皺起眉頭,打住了他的否認。

「你跟他不和的部分原因就在於他忌妒你。」

哈蒙德訕笑起來。

「這話是當真的。」洛雷塔說話時,帶著醉鬼和聖人所特有的高人一頭的口氣。

「你的老爸擔心你會超過他,取得比他更輝煌的成就,比他更加有權有勢。擔心你會贏得更多人的尊敬。他無法忍受這一點。」

哈蒙德低頭望著杯中的酒,並不想喝下去。幾個鐘頭前他與斯米洛和斯蒂菲一起時喝下的那杯酒使他感到有點噁心。沒準是談話的主題使他感到噁心。不管怎麼說,他不想喝這種田納西州產的威士忌。

「我來這裡並非要談論我的父親,洛雷塔。」

「沒錯,沒錯。有件急事。」她又喝了一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撥的電話號碼是你上次留給我的。」

「我女兒現在住在那裡。」

「那可是你的公寓呀。」

「不過現在是貝弗在付房租,付了好幾個月啦。她對我說,如果我不振作起來,就要把我掃地出門。」

她聳了聳肩,「我就上這兒來了。」

他突然意識到為什麼她會顯得如此蓬頭垢面,於是更覺得頭暈。

「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洛雷塔?」

「不要為我擔心,你這個飛黃騰達的傢伙。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他沒有直截了當地問她是不是露宿街頭,或者呆在無家可歸者的收容所,因此給她保留了少許的自尊感。

「我與貝弗通話時,她告訴我,這地方成了你經常光顧的一個去處。」

「貝弗是從事特級護理的護士。」她誇口說。

「了不得呀。她幹得很出色。」

「不過我不怎麼爭氣。」

這一點是不容爭辯的,因此哈蒙德一言未發。由於為她感到難為情和尷尬,他便打量著貼在他們檯子上那個唱片選擇器上的手寫的「已出故障」標記。紙條和透明膠帶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泛著黃色。自動電唱機無聲無息地立在遠處的旮旯里,沒有亮光,彷彿已經與瀰漫在酒吧里的那種沮喪氛圍渾然一體。

「我為她感到驕傲。」洛雷塔的話題依然圍繞著女兒。

「你理應這樣。」

「不過她一看見我,就會受不了。」

「我不相信。」

「不,她恨我,而且我不能說我責怪她。是我讓她感到失望的,哈蒙德。」她的雙眼盈滿了懊恨和無望的淚水,「是我讓所有人都失望的。尤其是讓你失望。」

「我們最終抓住了那個傢伙,洛雷塔。那是三個月以後——」

「那是在我把事情搞砸了以後。」

那件事的真相同樣也不容爭辯。洛雷塔·布思曾經供職於查爾斯頓縣警察局,後來因酗酒過度而被解職。她日漸貪杯的根源在於丈夫的暴死。他因駕車猛地撞上橋台而當場血淋淋地死去。他的死因被判定為意外事故,不過有一回,她在醉酒後與哈蒙德推心置腹交談時,曾坦誠地表白過自己的憂慮。她丈夫是不是厭倦了跟她一起生活而選擇了自殺?這個問題始終纏繞在她的心頭。

大致就在這期間,她對查爾斯頓縣警察局越來越不抱什麼幻想了。不妨說,可能是個人生活的每況愈下導致了她的幻滅。無論是哪個原因,她在執行公務中給自己惹下不少麻煩,最終丟掉了飯碗。

她領取了私人偵探執照,一段時間裡工作還挺正常。哈蒙德一向喜歡她;他剛從法學院畢業就加盟了那家著名的律師事務所,是她頭一個叫他「法務官」的。這是一樁小事,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那體貼人的吹捧曾經增強過他的自信心。

他調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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