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第四節

羅里·斯米洛並不是冷酷無情、玩世不恭的人。達維·佩蒂·約翰把目光從弧形的樓梯投向門廳,看見斯米洛背著手站在那裡,既不是在看自己那雙擦得錚亮的皮鞋,也不是在看他腳下進口的義大利地磚。不過他的目光似乎完全集中在他腳下那一塊。

達維上次見到她丈夫先前的小舅子,是在當地為警察局舉行的慶功會上。那天晚上給斯米洛頒了獎。慶功會之後,盧特找到他,向他表示祝賀。斯米洛和他握了握手,因為那是他一再要求的。他對他們一直很客氣,不過達維心想,斯米洛探長是不會願意握手的,他恨不得用牙把盧特的脖子咬斷才好。

今天晚上羅里·斯米洛那副不苟言笑的樣子跟上次的別無二致。他的舉止和儀錶儼然一副軍人神態。他頭頂上的頭髮已經開始脫落,她之所以能注意到,是因為她處於可以鳥瞰的位置。

達維不認識跟他一道來的那個女人。達維慣於打量她所接觸的女人,所以如果她見過斯米洛的這個同伴,她會記得的。

雖然斯米洛一直沒有抬頭,可是那個女的似乎特別好奇,不住地朝四下里看,把進門處的傢具全都看了個遍。她沒有放過一件歐洲進口傢具。她的目光敏捷而且銳利。達維看了她第一眼就覺得不順心。

不出什麼大事,斯米洛是不會到盧特家裡來的,可是達維盡量不願意往這方面想。她把高腳酒杯里摻了冰和汽水的伏特加一口飲干,而且注意不使冰塊發出聲響,然後把杯子放在一張靠牆的小桌上。接著她才正式露了面。

「你們都想見我?」

他們聽見她的聲音後同時轉過身,看見她站在上面的樓廊上。等他們的目光在她身上落定之後,她才開始下樓。她光著腳,頭髮有些散亂。她下樓的時候,一隻手扶著護欄,就像個穿著長裙參加舞會的公主,在接受眾多普通臣民的仰慕和崇拜。她出生在查爾斯頓一個上流社會的家庭,父母親都出身名門。她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而且也決不會讓其他人忘記。

「你好,佩蒂·約翰太太。」

「我們就不要客套了吧,羅里?」她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歪著腦袋朝他微微一笑,「我們畢竟還是親戚嘛。」

她把手伸給他。他的手乾爽而溫暖。她的手有點潮,而且很涼。她心想,不知他會不會想到這是因為她剛才端著一杯伏特加的緣故。

他鬆開她的手,指著跟他一道來的女子說:「這位是斯蒂芬尼·芒戴爾。」

「斯蒂菲。」那女子說著肆無忌憚地把手伸到達維面前。

她身材嬌小,黑頭髮,黑眼睛。熱情的眼睛。渴望的眼睛。她雖然穿著高跟淺口鞋,卻沒有穿長筒襪。在達維看來,這比她打赤腳還要沒有規矩。

「你好!」達維輕輕握了握斯蒂菲·芒戴爾的手,很快就把它放下了。

「你們是來推銷警察局舞會的舞票,還是有其他公幹?」

「找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好嗎?」

達維掩飾著不安的心情,笑容燦爛地說:「那當然。」說著,她領他們走進正規的客廳。剛才沒有事先通報就把他們讓進來的女管家,已經到客廳里把燈打開了。

「謝謝你,薩拉。」

這個管家塊頭很大,皮膚黝黑得像紅木大櫥。她聽了達維的話之後,就從一個邊門走出去了。

「給二位來點什麼喝的?」

「謝謝,不必了。」斯米洛回答道。

斯蒂菲·芒戴爾表示不要之後,還接著說了一句:「這個房間真漂亮。色彩棒極了。」

「你這麼認為嗎?」達維四下看了看,彷彿是第一次對它進行評估。

「其實這幢房子里,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一間。不過,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炮台,就這一點好。我丈夫一定要把牆刷成這種顏色。這叫赤褐色,是為了使他能想起義大利的河畔別墅。可是它卻使我聯想到橄欖球運動衫。」她看著斯蒂菲,露出甜甜的微笑。

「我媽媽經常說,橙色是平民百姓、普通粗人的顏色。」

斯蒂菲氣得面頰通紅。

「佩蒂·約翰太太,今天下午你在什麼地方?」

「這關你哪門子事?」達維不假思索地沖著她來了一句。

「女士們。」斯米洛狠狠地瞪了斯蒂菲一眼,言下之意是讓她閉嘴。

「怎麼回事嘛,羅里?」達維問道,「你們來到底有何公幹?」

他平和而冷靜,同時又非常客氣地說:「我提議大家都坐下。」

達維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鐘,又鄙棄地看了斯蒂菲一眼,然後以唐突的手勢指了指他們附近的沙發。她自己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

他首先告訴她,這不是平常的造訪。

「對不起,我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她看著他,等他把話說完。

「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有人發現盧特死了。死在查爾斯頓廣場飯店頂樓的一個套房裡。看來是被人謀殺的。」

達維保持著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那種姿態。

在公眾場合一定不要表露太多的情感,那樣是無濟於事的。

感情不外露的本領是自然習得的,尤其是當這一家的父親拈花惹草、母親借酒澆愁的時候——誰都知道她酗酒的原因,可是誰都裝得若無其事。她們家卻不是這樣。

馬克辛和克萊夫·伯頓夫婦是一對好夫妻。他們兩個人都出身於查爾斯頓的名門望族。兩個人都相貌出眾。兩個人都畢業於上流社會學校。他們的婚禮被其他人奉為楷模,至今依然如此。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他們的三個漂亮千金都取了男孩的名字,其原因無外乎是馬克辛每次臨產時都喝得酩酊大醉,抑或是她太迷糊,搞不清生的是男是女,抑或是她想氣氣固執的丈夫,因為克萊夫一心想要男孩,總怪她只生女孩,從來不考慮自己缺少Y染色體。

所以在克蘭西、傑里和達維小時候,嚴重的家庭問題全被掃到珍貴的波斯地毯下面去了。三個女孩很小就知道,無論出現什麼令人不快的情況,都不要感情外露。這樣比較安全。家裡的氣氛極不穩定,而且難以捉摸,父母性情暴躁,動輒發脾氣,往往是拳腳相加,從而打破了表面的平靜與安寧。

結果,姐妹三人的感情都帶著傷痕。

克蘭西三十齣頭就因宮頸癌去世,她的傷痕也因此永遠癒合了。有些惡毒的閑言碎語說,她的癌症是性病多次發作引起的。

傑里走的是另一個極端。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她就成了基督教原教旨主義一個組織的成員。她決心投身的是一種崇尚艱苦、不求享樂、禁酒禁慾的生活。她在南達科他州印第安人保留地上種植根類蔬菜,宣傳基督福音。

達維是最小的一個,也是頂著各種流言蜚語,惟一留在查爾斯頓的。克萊夫因心肌梗死倒在他最後一個情婦的床上,時間是在上午的董事會之後和下午的高爾夫球之間。在此之前,馬克辛因患「老年痴呆症」被送進了養老院,其實人們都知道她是因為喝伏特加把大腦喝壞了。

達維表面上像太妃糖一樣柔軟而有韌性,實際上卻像釘子一樣堅硬。堅硬得經常戳出來。她什麼都經受得住。她已經證實了這一點。

「呃,」她說著站起身,「雖然你們都不想喝點什麼,我想我還是來一點。」

在小酒台前面,她朝晶瑩的玻璃杯里放了幾塊冰,再倒進伏特加。她先喝掉將近一半,把杯子加滿後才走回來。

「她是誰?」

「你說什麼?」

「得了,羅里。我不會精神失常的。如果盧特在他那家自鳴得意的新飯店裡遭槍擊而死,他肯定是在那裡會女人了。我想殺他的不是那個女的就是她那個吃醋的男人。」

「誰說他是遭槍擊而死的?」斯蒂菲問道。

「什麼?」

「斯米洛並沒有說你丈夫是被人用槍打死的。他說他被人謀殺了。」

達維又喝了一口酒。

「我想他是被槍打死的。難道這種猜測不可靠嗎?」

「這是猜測嗎?」

達維把手猛地一揮,把一些酒灑到了地毯上:「你到底是誰,啊?」

斯蒂菲站起來。

「我代表地方法律事務官辦公室。也就是南達科他州盡人皆知的法務官辦公室。」

「我知道這在南達科他州叫什麼。」達維譏諷地說。

「我將就你丈夫的謀殺案提出起訴。所以我才要跟斯米洛一起來。」

「啊,我明白了。來看看我對這個消息的反應。」

「說得很對。我看你聽到之後似乎並不感到驚訝。我們還是回到我原來的問題上來:你今天下午在什麼地方?不要再說這不關我的事情,因為你知道,這跟我關係很大,佩蒂·約翰太太。」

達維按捺住心中的怒氣,平靜地把杯子送到嘴邊,慢條斯理地回答說:「你想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人,證明我不在現場,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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