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露絲坐在那裡,從塑料箱上的洞中撫摸著弗洛西,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但她知道,機器上的有規律的嗶嗶聲的作用是讓她的孩子繼續活著,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支撐她的力量。從百葉窗上滲透進來的光由暗淡變得明亮,她感到自己佝僂的背部已沐浴在陽光之中。

接著,在這暖人的陽光之中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她轉身一看,是加雷斯,加雷斯把手放在她的肩胛骨之間。她一驚,想起自己應該給他打個電話把情況告訴他的。儘管懷上她他有些勉強,但現在,弗洛西是她的,更是他的。

可她經常忘記這一點。

「今天早上,凱特在回去的路上來了一下。」加雷斯說,「我知道你可能會很忙。」

露絲猛地一驚。她不可能從弗洛西身邊走開,即使她有手機,她也不會使用,她害怕一使用,會對排列在她們周圍的挽救生命的機器產生干擾。

「對不起…」她開口說道,但加雷斯讓她不要吱聲,然後拉過一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來,眼睛盯著弗洛西。

「她現在平靜了,不再那麼軟綿綿的了。」露絲低聲說道,領著加雷斯的手伸進箱子上的洞里。弗洛西的拳頭輕輕握著他工作時磨壞了的大手指。

「她會沒事的,」她補充道,「他們覺得。」

「不過他們還不知道,是不是?」加雷斯問道,「凱特說,可能會傷到肝臟,或者大腦。他們不知道,露絲,而我們,好幾年裡也不能確切地知道。」

露絲靠在他身上,閉上眼睛。這就像一場噩夢。她老是回想那些發生車禍的家庭,設身處地地去感覺,好像她此時此刻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一樣。

「安娜上學是我送的。」加雷斯說,「我再也不想讓那個女人靠近我的孩子了,露絲。我告訴她我希望她這個周末就走人。」

露絲點點頭:「好。」

加雷斯搖搖頭:「她這人有問題。兩個男孩,他們今晚就搬回到副樓,就這樣。受夠了他們。他們要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露絲聽見這些話,感覺如骨鯁在喉。

「兩個男孩…」她忘了他們是依附於波莉的。

「我知道,可如果她走的話,他們也無法留下了。」

對露絲來說,一想到兩個孩子要離開,就好像支撐起她的最後一根繩子被砍斷了。她覺得一切都快理順了,而現在又要失去一切,她太受不了了。她想起自己在魔龍商場給亞尼斯的承諾,她說她再也不會讓他們失望了。恐懼像個重物似的緊緊壓著她,讓她難以呼吸。她靠在加雷斯身上,大哭起來,直到鼻涕像條線似的掛在鼻子上,最後一滴淚水從身體里擠出來。他擁著她,兩隻胳膊纏著她,直到她的悲傷完全過去。

「一想到要失去他們,我就受不了。」她對著他的肩膀輕聲說道,「我不想讓尼科和亞尼斯走上歧途。」

「她差點害死我們的女兒。」加雷斯說,聲音像冰一樣冷漠。

露絲抬頭看著他。「她是心神不寧,加雷斯。這是個意外。」

「是嗎?」他問道,直直地看著她,「你知道吧,」他說,繞到弗洛西的頭側,向她虛弱的身體作了個手勢,「你知道吧,我不太敢肯定,不太敢肯定她是不是故意把那些該死的藥片塞進弗洛西嘴裡的。」他俯下身,抓著塑料箱子的兩邊,對露絲咆哮道:「我不太敢肯定波莉·諾瓦克是不是故意來這裡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的!」

「沒事吧?」兩個護士急匆匆衝進來,站在露絲兩邊,把她保護起來。

加雷斯把手舉起來。「沒事,」他說,「沒事。」

「我知道你不安,但能請你小聲些嗎,康寧漢先生?」一個護士對加雷斯說,「我們這裡來了幾個身體狀況很不好的人。」

「像他媽的我女兒那樣的吧。」加雷斯突然口出惡語,把那個護士嚇得向後一跳,肩膀聳到耳朵邊。

露絲抓住他的胳膊。「加雷斯,求求你了。這不是她們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波莉為什麼要傷害弗洛西,嗯?」露絲不知道自己到底該相信什麼,但她最關心的是讓兩個男孩安全,給他們一個機會,「喂,加雷斯,求求你了,替我想想,替弗洛西想想,替兩個男孩想想。求求你了,去找找波莉,把她帶到這裡來。我想見見她。」

兩個護士緊張地挪開步子,不安地看著彼此。

加雷斯看著她。「記得他們來之前你答應過的事嗎,露絲?你說你不會跟我爭吵。」

「我知道,但現在此事更重要。求求你,把她帶來。」

加雷斯瞪著眼睛,起初是對露絲,然後是對兩個護士。

「我會回來的。」他轉身離開了。

「喔!」那個被嚇得跳起來的護士舒了一口氣。

「對不起。」露絲揉揉眼睛,說,「我們剛才只不過有點不安。」

「別緊張,好嗎?」另外那個護士是個豐滿的女孩,帶著薩默塞特郡位於英格蘭西南部。口音,她走過來,用胳膊攬住露絲,「孩子需要你。」

一直到午飯時間,加雷斯都沒有回來。那個豐滿的護士走進來,命令露絲去吃點東西。

「我在這裡看著孩子。」她補充道。

露絲來到樓下的餐館,點了一點烤豆子和一杯茶。她不想待在樓下吃,於是把這些東西放在一個托盤裡,端到樓上。在半途中,她摔倒了,把脛骨傷了,吃的潑了出來,喝的潑了一地和一身。倒在石階上時,她發現自己再也沒力氣站起來,只好把頭部放在兩隻胳膊之間,閉上眼睛。上樓的人必須繞開她。

「你要去什麼地方,親愛的?」終於,一個好心的護理員停住,蹲下來跟她說話。

他把她扶起來,領著她回到弗洛西身邊。他用步話機叫人把樓梯上的污物打掃乾淨。「我們再也不希望發生意外。」他說,沖露絲笑笑。

那個豐滿的護士踐行了看護弗洛西的諾言,她見露絲回來時兩手空空,一臉嚴肅地抬起頭來,但那個護理員把剛才發生的事向她做了解釋。那個護士讓露絲在弗洛西旁邊坐下來,然後悄悄走了。片刻之後她回來時,拿回一塊很大的奇巧巧克力和一杯茶。

「我們得保持體力,媽媽。」她說,「我見得太多了。人們總是忘了照顧自己,如果我們隨處暈倒,那我們就一點用處都沒有了,是不是?」

露絲開不了口,只點了點頭。那個護士指著她的T恤衫的前面,上面有些深色的污漬,是她早些時候溢出來的奶水留下的。

「噢親愛的,你還沒餵奶是嗎?可憐的媽媽。如果你在兒童中心的話,他們會用吸奶器給你吸的。我看看我能做什麼吧。」

大約半個小時後,她拿著一個吸奶器和醫院提供的一件背部敞開的長袍回來了。

「給你吧,媽媽。用這個把奶弄出來吧,然後換上這個。你丈夫肯定很快就會回來,會拿來一些乾淨衣服的。你可以把奶水扔掉,也可以捐出來。」那個護士嘰嘰喳喳地說著,把一張桌子放在露絲旁邊,好讓她吸奶時胳膊有個支撐,「恐怕這裡沒有儲存奶水的設備。你上樓到『藍色重症病房』,他們可以把奶水冷藏起來,等你丈夫來了,他可以把奶水帶回家冷凍起來,以備以後使用。你的孩子一時半會還不會吃奶。」

「加雷斯,」露絲說,「他叫加雷斯。」吸奶器呼呼地工作起來,開始用脈衝輸送奶水。儘管這種情形有傷她的自尊,但隨著腫脹的乳房裡的奶水注入消毒過的瓶子里,她還是感到一陣巨大的安慰。

「我們想拿這些奶水怎麼辦呢?」那個護士靠後站著,一隻手放在她豐滿的臀部上。

「讓別人喝掉吧。我不想讓它浪費了。」露絲咕噥道。

那個護士突然消失在房間里的窗帘後面,回來時拿著一堆表格,讓露絲填寫,是請求她同意和審查的。露絲希望自己選擇的是把奶水扔掉,但為了讓那個護士高興,她還是把表格填了。

「好了,讓我們把長袍穿上吧?」護士說道,「你衣服上都是奶水味。不是很衛生,是不是?」

一直到那天下午很晚的時候,加雷斯都沒有出現。露絲和弗洛西最後被轉移到了「藍色重症病房」,這個病房住滿了病情非常嚴重的孩子。這是個很大的、開敞布置的區域,每個「小居民」和他們的侍從——一臉憔悴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有個寬敞的、用帘子隔開的護理台,在這裡,無論是照明還是物品的擺放,考慮得都要比他們住的急診室的那個角落周到。弗洛西的護理台有把舒適的椅子,展開可以給露絲當床使用。她們還有電視機——只是露絲從沒想過看電視。她的心思都在弗洛西身上,弗洛西還處於藥物導致的深度睡眠之中。新護士向她們作了自我介紹。與急診室那個護士形成對比的是,這個護士反應迅速,遇事沉著,不多嘴。每過半個小時她都會看看弗洛西的儀器,告訴露絲弗洛西情況正常。

不管那是什麼意思吧,露絲心想。

她討厭四周都是些半死不活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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