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露絲花了一番工夫才讓弗洛西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她的哭聲吵醒了所有的孩子。安娜一直在安慰她的妹妹,這讓露絲感覺更加不好,好像她犯了雙重玩忽職守罪似的。波莉上車後只是鼓勵了亞尼斯和尼科幾句,然後就是干坐著,等著露絲忙完。

露絲好不容易才進了駕駛室。現在差不多七點了,她想回家用阿加爐上的燜肉招待客人之後就把他們安頓下來。她對波莉沒有把弗洛西的事早點告訴她有點生氣,但她把這歸咎為波莉太勞累太悲慟。他們回到高速公路時,她心裡已經釋然了。

「到目前為止,你有什麼計畫嗎?」她問波莉,波莉沒有做聲。她扭頭掃了一眼,發現波莉系著安全帶,蜷縮著睡著了。她看上去如此平靜,如此天真——至少比實際年齡小了十歲。露絲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路上時,迅速來了個急剎車。前面的車一動不動,看上去形成了一個長長的車隊。

坐在車上等候的時候,露絲感覺對這些客人的責任感越來越強烈。她和波莉的過去聯繫是如此之緊,很難搞清楚一件事是如何開始,而另一件是如何結束的。當初住在諾丁山倫敦的一個區。的公寓里的那些日子,正是通過露絲的介紹,克里斯多斯才認識了波莉,也正是因為波莉和克里斯多斯,露絲才和加雷斯走到了一起。

90年代早期,波莉是非常成功的。她曾以原生態但富有詩意的音樂高居獨立音樂排行榜榜首,她的美人照一直被小混混們貼在牆上。露絲來倫敦參加教師培訓時,在波莉位於諾丁山、鋪著天鵝絨的公寓里租了一個房間。那些日子真是讓人興奮啊。波莉是露絲進入迷人又刺激的倫敦的入場券,像露絲這樣一個來參加培訓的小學數學老師按理說是進不去的。當時的感覺仍歷歷在目:七歲的孩子們組成的班級喧鬧又嘈雜,在她體內——在一個非常難忘的場合,在她鼻孔里——還殘存著前一晚可卡因的殘渣。大家都知道她是波莉的朋友,她的照片出現在各種雜誌上、各種背景中,或者計程車的後部,而這些都是因為波莉。

後來,一切發生了偏差。波莉的第四張唱片遭到了大家普遍的憎惡,這張唱片上的曲子主要是用鋼琴譜寫的,是她所有作品中最為悲觀的歌曲。「讓你想自殺的音樂,」一位評論家說道,「寫得不好。」波莉經受不住這種打擊,情緒低沉,她們原本用來消遣的可卡因和海洛因,很快就成了波莉每日的必需品。即使順利的時候她也是陰陰沉沉的,看起來像具死屍,皮膚髮灰,腿部像得過軟骨病,頭髮也開始脫落。即便如此,她身上仍然洋溢著一股讓男人靠近她的天真爛漫的情慾。

露絲厭倦了跟波莉鬼混的那些人——那些吸毒上癮的人,於是生平第一次開始單獨出門,結交自己的朋友。她和一兩位讀教育學碩士的同學鑽進一群在金史密斯學院讀美術碩士的比她們年長些的男生中間。他們當時都在金史密斯學院學習。她喜歡跟他們待在一起,在半個學期中,每天下午都窩在煙霧繚繞的新十字酒吧里,一邊喝著紅帶啤酒,一邊爭論著最簡單派藝術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與流行藝術同時發展的西方現代藝術傾向,它把繪畫語言削減到僅僅是色和形的關係,主張用「極少的色彩,極少的形象」簡化畫面,除去干擾主體的不必要的東西,多以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如靶子,星條旗,地圖等)當作藝術形象來處理。、結構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她被他們一直喋喋不休的概念和左腦之類的玩意兒所吸引,卻對如何把這些東西轉化成創造性的作品感到茫然。這種時候既讓她困惑,又讓她羨慕。

這些學藝術的男孩子都是些浪漫的傢伙,手指上都有磨損,穿著污跡斑斑的馬丁大夫靴,不停裹著煙捲。克里斯多斯很早就注意到她了,沒過多久就請她跟他到「他叔叔斯塔夫羅斯經營的這個希臘人的小地盤」去。

此時正值酷暑期,倫敦的一切都有點誇張。他們去那家餐館的那天晚上,因為天氣潮濕,夜色並沒有緩解多少他們的壓抑心情,但在露絲此生當中,這是個非常特殊的夜晚。

那天晚餐他們吃的是炭烤肉、大蒜乳酪黃瓜和甜得讓你牙齒疼的果仁蜜餅,之後露絲和斯塔夫羅斯喝著葡萄酒、希臘咖啡,直到餐廳關門。斯塔夫羅斯叔叔工作了幾個小時,不停地開冷啤和冰凍松香味葡萄酒,遞給服務員,他這時把音樂開大,收拾好桌子,把餐館變成了舞場。克里斯多斯解釋說,周末的晚上,這很正常。

這夜很長很累。露絲不知不覺跳到了一個大汗淋漓、矮矮胖胖的墨西哥男孩和一個女服務員旁邊,那個男孩是個洗碗工,那個女孩嘛,她早就發現是個大美人。這時,克里斯多斯走了進來,手臂攬在露絲的腰間,姿勢莊重、浪漫,像老電影中的一幕似的,他把她弄到一邊,好把她據為己有。

他們跳了幾個小時,腹股溝緊緊貼在一起——兩人肌膚相親:她把手臂伸到他的T恤衫里,在他的背部揉搓。她記得自己聞到了頂級香水「清新之水」、洋蔥和汗水的味道,時至今日,她仍然記憶猶新。如今,十年過去了,他已進入墳墓,可每當想起這一幕時,她總是喉頭哽咽。

四點三十分,日出之前,他的叔叔叫來了一大堆計程車,大家紛紛走出餐館,走進濕冷的夜色之中,擠進計程車。

「一夜將盡啊!」克里斯多斯把她扶上計程車時咧嘴笑了笑。

他們來到漢普斯德特希思公園,然後像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地翻過籬笆,衝進一個池塘里。克里斯多斯說,大熱天的星期六晚上他們總是這樣結束的。這個習慣是他叔叔在雅典的普拉卡開餐館時留下來的,他們都會南下拉菲納去看愛琴海的黎明,再前往魚市場,購買第二天的菜肴。

「漢普斯德特希思池塘不太一樣,這裡的魚是用髒兮兮的白色廂式貨車送來的,你有什麼辦法?」斯塔夫羅斯聳聳肩,扯掉衣服,露出大概是見證了太多的烤牛肉和烤羊肉的長滿黑色體毛的身體,他腹部著水,進入冰冷幽暗的水裡。

其他的人也跟著跳進水裡。他們都感到很熱,當他們跳進水裡時,水都幾乎在絲絲作響。

克里斯多斯游過池塘,領著露絲離開眾人,來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隨著叫喊聲和笑聲逐漸退去,大家陸續離開,露絲和克里斯多斯在晨曦中做完愛,赤身裸體地躺在草地上。剛才他就像只飢餓的動物似的撲向她,又舔又吃,而她也迅速做出了反應。

回想那天晚上,她猜想克里斯多斯一定是點燃了她體內以前從不知道的某種東西,為此她對他充滿了感激。

他們在早上和煦的陽光中穿過漢普斯德特希思公園朝回走的時候,露絲對他們的關係寄予了很高的希望。他們不時停下來深情貪婪地吻著,嘴唇和臉龐的疲憊還沒退去,新的疼痛又增添上來。

「你願意進來喝杯咖啡嗎?」他們來到她和波莉住的公寓門口時,她笑容滿面地問道。

「我想進來再干你一會兒,」他輕聲說道,「然後再跟你睡一覺。」

於是他進去了。像往常一樣,波莉又狂歡痛飲了一個晚上,留下一個彷彿原子彈炸過的地方睡覺去了,這一次,露絲對這個場面沒有在意。

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他們躺在床上,傾聽著周日的靜默。露絲起身給他們沏了一杯茶,她看見波莉還沒從昨晚的宿醉中醒來時,心裡有些惱火。她還注意到,在咖啡桌上的那些啤酒罐和伏特加酒瓶中間,有套髒兮兮的工具和溢出來的白色粉末。露絲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波莉不很快振作起來,她就不得不考慮採取措施,離開這個公寓,獨自生活,雖然這讓她幾乎無法忍受。她穿過房間,向波莉的房間走去時還在做著一個小小的白日夢:她和克里斯多斯搬到了海邊絕壁上的一處村舍里,終於能夠自立了。

她敲波莉的房門時,心裡還在想他們準備要幾個孩子。

「波莉?你醒了嗎?想喝杯茶嗎?」

沒有應聲。露絲又敲了敲門。她肯定不會把一大堆垃圾留在那裡出門去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只見波莉赤身裸體,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黑色的頭髮上留下了一條條幹枯的嘔吐物,臉上、枕頭上血跡斑斑。身上的顏色跟露絲和加雷斯後來為他們客廳的牆壁選定的顏色一模一樣:鴨蛋綠。

露絲跑過去,把了把脈。她感覺自己摸到了什麼,可又說不清,因為她的心臟跳得太厲害了。她從波莉的床頭柜上抓起一面鏡子,舉起來,湊近波莉的臉,鏡子上的白色粉末撒到了波莉的臉上。鏡子上有霧,證明她還有呼吸,雖然很輕。

露絲開始搖她,試圖讓她蘇醒過來,可波莉就像一朵摘了一天的藍鈴花,噗的一聲倒了下去。

這時克里斯多斯來到了她旁邊。他也是赤身裸體。

「那是——」他問道。

「是的,是她。」

「是波莉·諾瓦克?」他氣喘吁吁地問道。露絲一直沒有把自己與這位知名人物共居一套公寓的事告訴金史密斯學院的朋友。

「是的。你看,她的狀態不是很好。你得叫輛救護車來。」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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