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十章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馬丁·林德羅斯用極為流利的俄語問道。

他仰躺在米蘭沙阿的地下醫務室里,望著卡佳·斯捷潘諾娃·弗多瓦鼻青臉腫的面龐。儘管如此,魏因特羅布這位年輕的妻子還是美得驚人。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她一邊沒精打采地答著話,一邊頗為笨拙地處理著林德羅斯喉頭的擦傷。在魏因特羅布讓卡佳放棄「十大完美模特」的職業生涯之後,她曾接受過內科醫生助手的培訓。

「這地方有好幾位醫生和博士:你的丈夫、賽納茲博士,還有安杜斯基醫生。他們為什麼要拿法迪的錢,甘心為他效力?」說到安杜斯基醫生(這個整容醫生摘掉了林德羅斯的一隻眼球,還為卡里姆重塑了面孔)時林德羅斯不禁心想,安杜斯基怎麼沒來給他治傷,而是派來了如此笨手笨腳的一個外行?幾乎就在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他也已經想到了答案:他對法迪和法迪的弟弟都已不再有任何用處。

「他們都是人,」卡佳說道,「人必然有弱點。法迪找到了他們身上的弱點,再利用這些弱點來要挾他們。賽納茲博士的弱點是金錢。安杜斯基醫生嘛,他的弱點卻是漂亮的小男孩。」

「那魏因特羅布呢?」

卡佳做了個鬼臉。「啊,我的丈夫。他以為自己很高尚,以為自己是在逼不得已地為『杜賈』工作,因為法迪用我的安危來要挾他。當然啦,他這只不過是自欺欺人。事實上,他為法迪工作是為了重新贏得自己的尊嚴。法迪的弟弟以無中生有的罪名把他踢出了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我的丈夫需要工作。工作就是他的弱點。」

她往後一靠,把雙手搭在大腿上。「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根本干不來這個?但科斯廷堅持要讓我來給你治傷,我又有什麼選擇呢?」

「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卡佳。每個人都是這樣。你只需要張開自己的眼睛。」他朝站在醫務室門口的兩個守衛瞟了一眼,他們正壓低聲音說著話。「難道你不想離開這兒?」

「那科斯廷怎麼辦?」

「魏因特羅布已經完成了法迪交給他的工作。像你這麼聰明的女人應該知道,現在他反倒成了他們的累贅。」

「這不可能!」她說道。

「卡佳,我們都有自己欺騙自己的本事。麻煩就是從自我欺騙開始的。瞧瞧你丈夫就知道了。」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瞪著他,眼睛裡的神情很古怪。

「我們也有能力做出改變,卡佳。我們要做的就是下定決心,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繼續走下去,才能活命。」

她把目光轉開了片刻,人們在害怕的時候都會這樣,這表明他們已經下定了決心,但還需要一份鼓勵。

「卡佳,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林德羅斯輕聲問道。

她的目光一下子轉了回來,他能在那雙眼睛裡看到深藏的恐懼。「是法迪,法迪和他手下的人。他們要逼著科斯廷儘快做好那個核裝置。」

「這說不通啊,」林德羅斯說道,「既然魏因特羅布知道你已經落到了法迪的手裡,法迪還用得著再逼他嗎?」

卡佳咬住嘴唇,兩眼直盯著自己給林德羅斯治傷的雙手。她裹好了他的傷口,站起身來。

「卡佳,你怎麼不回答我?」

她走出了醫務室,沒再回頭。

東北區第八街和L街的十字路口,站在冷雨之中的安妮·赫爾德能感覺到雨衣右邊口袋裡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槍沉甸甸的重量,那東西簡直像是長在她身上的一塊可怕畸形物,剛剛才被診斷出來。

她知道自己必須放下一切,必須不顧一切。只有這樣,她才能除掉心中那種失去歸屬、一無所有的感覺。她現在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再次證明自己的價值。如果她打死了莎拉雅,肯定就能重新回到卡里姆的懷抱。她就可以再次找到歸屬感。

她豎起衣領擋住隨風飄來的雨,開始向前走。置身這一帶她本該感到害怕——這地方連警察都怕——但奇怪的是此刻她心中並無畏懼。不過,這可能一點也不奇怪。她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她轉過街角走上了第七街。她想要找什麼?什麼樣的線索才能證實她的推斷,證明莎拉雅的確躲到了這個地方?一輛車從她旁邊開過,接著又是一輛。一張張臉——黑人的、拉美裔的、帶著敵意的、陌生的面孔——隨著開過的車向她怒目而視。有個司機沖著她咧嘴而笑,舌頭還猥褻地動來動去。安妮把右手伸進口袋,緊緊握住了那把史密斯威森。

她邊走邊留意著路旁的一座座房子——有的已被拆毀,有的倒伏在地,有的則因無錢修繕、疏於保養或火災而變得破敗不堪。房前只有一丁點大的前院里堆滿了瓦礫和垃圾,就好像整條街全住著廢品舊貨商,大家都把破爛寒磣的存貨拿出來擺在街上賣。空氣污濁不堪,到處都是腐爛的垃圾和尿水的臭味,還瀰漫著失敗與絕望的氣息。一條條骨瘦如柴的野狗在街上竄來竄去,看到她走近就齜出黃兮兮的利齒。

安妮就像是個快要淹死的人,死命攥著手中能讓她不致沒頂的惟一一樣東西。她覺得自己緊攥著左輪槍握把的掌心冒出了汗。這一天總算來了,她心中冒出了模模糊糊的念頭,在射擊場上耗費的那麼多時間終於能對她起到幫助。她彷彿能聽到中情局的射擊教官那低沉而乾脆的聲音。她在給局裡配發的史密斯威森重新裝彈的時候,教官就會出言糾正她的姿勢,或是握槍的動作。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喬伊絲,想起了她們在童年時代都曾經歷過的痛苦。不過她們也有過快樂,不是嗎?夜裡兩個孩子常常躺在同一張床上,互相說鬼故事,看誰會先被嚇得尖叫起來。現在安妮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鬼魂,只能在這個她已無法寄身的世界之中四處飄蕩。她穿過了街道,路旁那片空地上的野草長得高可及腰,即便在冬天還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像老人的臉一般飽經風霜的舊輪胎、空空如也的塑料瓶、注射器、用過的避孕套、手機、一隻沒了襪頭的紅襪子,還有一隻被切斷的胳膊!

安妮嚇得一蹦,心臟在胸腔中狂跳不已。原來那只是玩具娃娃的胳膊。但她急劇的心跳仍然沒有平緩下來。她著魔一般怔怔地瞪著那根斷掉的胳膊。它就像是喬伊絲突然中斷的未來,靜靜地躺在一堆枯死的雜草里。喬伊絲的未來和她的現在又有什麼分別?安妮在心中自問。她很久都沒哭過了,現在她似乎已經忘了該怎麼哭泣。

天色已暗成了沉鬱的夜,冰冷的雨絲也化作了涼颼颼潮乎乎的霧氣。水霧似乎凝結在了她的頭髮和手背上。不時有警笛聲虛弱無力地響起,但響過後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寧靜。

一陣引擎的隆隆聲從她身後傳來。她突然停步,心猛烈地跳動著,讓旁邊的車先開過去。那輛車並沒有超到她前頭,於是她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車子的輪廓在霧氣中顯現出來,以同樣的速度不急不忙地跟在她身後。

安妮突然轉過身,握緊手中的史密斯威森朝那輛車走去。看到她徑直走來,車子也停住了。駕駛員那邊的車窗搖了下來,露出一張形容憔悴的長臉。那人的膚色黑得猶如舊皮鞋,下半截臉上長著灰白的鬍子。

「你好像迷路了啊。」司機的嗓音又粗又啞,顯然是焦油和尼古丁的長期毒害所致。「我這是黑車,」他抬起手碰了碰戴在頭上的棒球帽,「估計你想要搭個車。街角那邊有幫小流氓,看到你他們準保會直淌口水。」

「我能照顧自己。」突然襲來的懼意讓她的語氣充滿了戒備。

黑車司機帶著受慣欺凌的神情瞟了她一眼。「隨你的便。」

就在他換上擋準備把車開走的時候,安妮說道:「等等!」她抬起一隻手抹了抹自己濕漉漉的額頭,覺得自己好像突然發燒了。她這是在騙誰啊?她根本沒勇氣朝莎拉雅開槍,更別說把她殺掉了。

她抓住後車門上的把手,拉開門鑽進黑車,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訴了司機。她不想回中情局總部。她不敢面對賈麥勒,也沒臉去見老頭子。她不知道自己今後究竟能不能再面對這兩個人。

這時她注意到黑車司機把頭轉了過來,正仔細端詳著她的臉。

「幹嗎?」安妮說話時的戒備之意太明顯了些。

司機咕噥了一句。「你長得真他媽好看。」

安妮強自克制著沒發火,掏出幾張鈔票在司機的面前晃了晃。「你到底開不開車?」

司機舔舔嘴唇,換上了擋。

車子開動時安妮把身子往前一傾。「告訴你,」她說道,「我身上有槍。」

「小妹,我也有,」長著灰白鬍子的司機朝她斜睨一眼,「我他媽也有槍。」

中情局局長和盧瑟·拉瓦列在西斯爾餐廳見了面,這家頗為時尚的餐廳坐落於西北區第十九街和Q街的交叉口。老頭子讓安妮在大廳的中央訂了張桌子,因為他希望能在一幫鬧哄哄的食客的環繞下和拉瓦列談話。

老頭子從室外冬天的濃霧中走進喧嚷的餐廳時,五角大樓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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