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安妮·赫爾德從來沒見過賈麥勒如此憤怒。讓他憤怒的原因是中情局局長,還有她。賈麥勒沒動手打她,也沒有破口大罵。比起打罵,他此刻的舉動更讓人受不了:他對安妮視而不見。

她處理著手頭的工作,心中卻痛苦萬分。安妮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感受到以前的那種絕望。身為情人也就意味著某種特定的心態,你得去適應它,就像適應一顆爛牙齒帶來的鈍痛。你得適應所愛的人無法陪伴在身邊的那些日子:生日、情人節、聖誕節,還有許許多多的紀念日——第一次相逢、第一次同床共枕、他第一次在你家裡過夜,你們第一次光著身子共享早餐,快樂得就像兩個小孩子,這一切都是情人無法得到的。

起初,安妮覺得這種奇特的孤獨感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在最想念他的那些日子裡——還有那些不眠之夜!——安妮給無法陪伴在身邊的他打過電話,但後來他卻以謹慎而又堅決的語氣告誡她不能這麼做。在他無法陪伴身邊的時候,她就得徹底忘掉他的存在。這怎麼可能呢?!她的心中在哀哀哭泣,臉上卻掛著笑,點點頭表示同意。她心裡很清楚,必須讓卡里姆知道自己聽懂了他的話,這一點非常重要。直覺告訴安妮,卡里姆一旦起了疑心就會徹底與她決裂。如果真出現了那種情況,她肯定就活不成了。

因此她就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為了他,也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她漸漸學會了該如何適應。當然了,她並沒有忘記他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她漸漸把和他共度的時光當成了一部時而會重看的電影。見不到他的時候她就把電影的場景留在心中,人們對於那些自己特別喜愛、百看不厭的影片也都會這樣。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的生活好歹保持正常。因為在她自己都不敢頻頻窺探的內心深處,安妮知道沒有他在身邊的生活只能用殘缺不全來形容。

現在,因為她竟然讓莎拉雅從手中逃脫,卡里姆乾脆就不和她說話了。每次和老頭子會面時,進出辦公室的他都會從安妮的辦公桌旁走過,卻對她視而不見,彷彿根本都沒看到安妮左臉上被莎拉雅用胳膊肘撞腫的傷處。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自從安妮深深地、瘋狂地、無可挽回地墜入愛河的那一刻起,她最害怕的就是這種情況:她讓他失望了。

她不知道卡里姆有沒有挖到國防部長哈利迪的隱私。有一段時間她確信他已經抓住了哈利迪的把柄,但後來老頭子讓她安排會面時約見的人卻是盧瑟·拉瓦列,五角大樓的情報主管,並非國防部長哈利迪本人。他究竟想幹什麼?

莎拉雅後來到底碰上了怎樣的命運,安妮也一無所知。莎拉雅被他們抓到了嗎?還是被殺了?安妮毫不知情,因為卡里姆現在已把她封鎖在了消息圈之外。她不再擁有他的信任。她再也無法縮進他的懷中,觸摸那沙漠之風般火熱的軀體。按照她心裡的揣測,她估計莎拉雅還活著。假如賈麥勒的分支機構抓住了莎拉雅,他肯定會原諒安妮讓她逃脫的罪過。安妮只覺得不寒而慄。莎拉雅知道內情——這簡直像是高懸在她脖子上方的斷頭鍘刀。安妮那充斥著謊言的生活都將徹底暴露,她會因叛國罪接受審判。

安妮的一部分頭腦還在處理著每天的日常工作。老頭子把她喊進辦公室的時候,她聽著他說的話;她幫老頭子寫好備忘錄,再列印出來送給他簽字;她替他打電話,安排漫長的工作日中的各項事務,就像策劃軍事戰役那樣分秒不差;她一如既往地堅決守衛著老頭子的電話線,決不容許閑人來騷擾。但她頭腦中的其他部分卻在竭力思索另一個問題:她究竟該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致命錯誤?

她得重新贏得賈麥勒的信任。她必須擁有他,對此她深信不疑。人們往往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得到救贖,但對賈麥勒而言並不是這樣。他是個貝都因人,他的思想仍然固守著沙漠居民的古老傳統。要麼流放,要麼處死,在賈麥勒看來只有這兩種選擇。她一定得找到莎拉雅。只有讓雙手染上鮮血,才能讓他回到自己的身邊。她必須親手殺死莎拉雅。

伯恩蘇醒了。他想動動身子,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繩子捆到了固定在地面上的兩隻鐵環上。一個白種男人蹲在他身旁,此人長著突出的下巴,兩隻淺色的眼睛猶如寒冰。男子身穿飛行員的皮夾克,頭頂帽子上別著的銀質徽章是一對翅膀的形狀。

是那架噴氣機的駕駛員。從此人的外表上看,伯恩估計他也是那種自視為藍天牛仔的空軍飛行員。

低著頭的駕駛員對伯恩露出了獰笑。「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他的阿拉伯語說得很糟,看來是把改裝易容後的伯恩當成了阿拉伯人。「竟然敢偷偷地跟蹤我,還在查看我的飛行路線。」他故意誇張地大搖其頭,就像是一個正在教訓孩子的保姆。「這種行為決不能容忍。聽明白了沒有?不—能—容—忍。」他撅起了嘴唇。「你懂不懂?」駕駛員又用英語加了一句。

然後他朝著伯恩亮了亮握在手裡的東西:那是追蹤器的信號接收儀。「你個混蛋,這他媽的是什麼玩意兒?啊?你他媽的是什麼人?誰派你來的?」他掏出刀子,把長長的刀刃湊到伯恩的臉旁邊。「快他媽說話,要不然我就像聖誕節分烤鵝那樣一刀刀地把你割了!聖誕節懂不懂?啊?」

伯恩茫然地仰視著他,然後張開嘴用很低的聲音說了句話。

「什麼?」駕駛員又朝伯恩湊近了一點。「你剛才說啥?」

伯恩運用小腹的力量突然抬起雙腿,交叉的腳踝一下子勾住了駕駛員的後頸。他鎖緊小腿猛力一扭,把駕駛員的身子擰向側下方。那人的腦袋砰地撞到了大理石地面上,顴骨應聲碎裂,人頓時昏了過去。

伯恩扭過脖子,看到那把刀掉在自己腦後的地面上,在鐵環的另一邊。他收起雙腿把身子蜷成一團,來回滾動了幾下以積聚動量。估計動量已經足夠的時候,伯恩使出全力朝後翻去。雖然雙手的手腕被繩子捆在鐵環上,他騰起的身體還是做出了一個後空翻,膝蓋著地時落在了鐵環的另一邊。

他伸出一條腿用鞋頭勾住刀往回一踢,刀柄啪地撞在了捆著右手的鐵環上。伯恩把鐵環扳到幾乎與地面平行的位置上,終於抓起了刀子。他用刀鋒的邊緣貼住繩子,開始一點點地割起來。

伯恩的手是別著的,這樣去割繩子非常困難,他沒法使出足夠的力氣,因此割斷繩子的過程簡直漫長得可怕。從他跪的位置看不到信號接收器的顯示屏,根本不知道穆塔·伊本·阿齊茲此刻身在何處。法迪的信使隨時都有可能走進這間屋子。

最後他總算割斷了繩索,隨即迅速割開捆著左手的繩子。擺脫束縛之後他趕緊衝到接收器旁邊,朝屏幕上看去。代表穆塔·伊本·阿齊茲的那個光點還停留在原處。

伯恩把昏迷不醒的駕駛員翻過來,有條不紊地脫掉他的衣服,再一件件換到自己的身上。可是駕駛員的襯衣穿在他身上有點緊,褲子又太松。伯恩儘可能把駕駛員的衣服弄服帖,然後拿過背包,掏出了他在伊斯坦布爾的戲劇用品商店裡買的各種東西。他把一面小方鏡放到地上,從這個角度他能很方便地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伯恩取出了戴在嘴裡的假體,然後開始一步步把自己裝扮成飛行員。

伯恩先修剪好頭髮,換了個髮型,接著改變了臉部的膚色。他往嘴裡裝了兩個假體,這樣下巴看起來就顯得長一些。他手頭並沒有有色隱形眼鏡,不過在漆黑的夜色中這樣的裝扮應該能混得過去。幸運的是,他還可以把飛行員的帽子低低地壓到前額上。

他又朝接收器瞥了一眼,然後拿起駕駛員的錢夾和證件細細查看。駕駛員名叫沃爾特·B·達爾文,是個放棄了國籍的美國人;據他身上的幾本護照顯示,此人如今是三個不同國家的公民。這樣的多重身份伯恩完全可以理解。駕駛員一邊的肩膀上有個軍隊標誌的文身,另一邊則文著「也操你」的字樣。他究竟為什麼要開著飛機滿世界運送恐怖分子,恐怕誰都搞不清。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為沃爾特·達爾文的飛行員生涯已告結束。伯恩把他赤裸的身體拖進黑洞洞的小房間,用一張滿是塵土的油布蓋住。

伯恩回到正屋,走到桌前疊起了飛行路線圖。還有二十分鐘就到八點了。他一邊留意著接收器上的光點,一邊把飛行路線圖塞進背包,然後拿起了一盞檯燈。現在他得去找那條跑道了。

安妮知道莎拉雅很精明,絕對不會再回到自己的公寓附近。她假扮成莎拉雅在華盛頓消防署火災調查小組的朋友金·洛維特,分別給蒂姆·海特納的母親和姐姐打了電話。自從莎拉雅上次登門拜訪、帶來蒂姆被槍擊身亡的噩耗之後,她們都沒再見過她,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假如莎拉雅已經去過蒂姆的家,她肯定會讓她們提防一個名叫安妮·赫爾德的女人。不過,最好的朋友打電話來莎拉雅還是會接的。安妮正準備再給金打電話,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當天晚上從辦公室下班時她招了輛計程車,直接去了火災調查小組地處佛蒙特大道和第十一街的實驗室。

她找到金所在的那間實驗室,走了進去。

「我叫安妮·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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