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勒納的大腦過了一瞬才弄明白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景象。他意識到檢查台上的人體其實只是一堆東西,急忙轉過身來。

行動與反應之間的拖延儘管極為短暫,躲在旁邊的伯恩卻已趁機把一支吸滿全身麻醉藥的注射器扎進了勒納的脖頸。然而勒納遠遠沒有就此完蛋。這傢伙體壯如牛,而且像地獄中的惡鬼一樣難纏。伯恩還沒把葯推完,勒納已經猛地別斷了針頭,反身朝他撲了過去。

伯恩給了他兩拳,與此同時勒納射出的一顆子彈也擊中了保安的胸膛。

「你想幹什麼?」帕夫琳娜醫生驚呼,「你告訴我——」

勒納把胳膊肘頂進伯恩血淋淋的傷口,一槍射中了她的頭部。她仰面朝後倒去,跌進了莎拉雅的懷裡。

伯恩跪倒在地,劇痛削弱著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灼燒著每一根神經。勒納剛勒住他的脖子,莎拉雅就抄起剛才坐的那把椅子劈面擲了過去。他死死勒住伯恩的胳膊鬆開了,踉蹌著直往後退,雖然還在舉槍射擊卻沒有絲毫準頭。莎拉雅看到保安的槍掉在房間的另一頭,正想衝過去撿槍,但勒納恢複的速度實在太驚人,她根本就來不及。

莎拉雅轉身沖向伯恩,拽起他向門外奔去。她聽到從消音器里射出的子彈「撲撲」地鑽進手肘旁的牆壁,緊接著他們倆就轉過牆角,沿著走廊沖向了診所的邊門。

來到大樓外,她連推帶搡地把伯恩弄上那輛破斯柯達的副駕駛座,然後立刻鑽到方向盤後面發動了引擎。伴著輪胎的尖叫聲和一陣揚起的沙礫,她倒著車疾速離開了診所。

半倚在檢查台上的勒納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他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點,卻毫無作用。他抬起手拔掉了還扎在脖子上的半截斷針。伯恩到底給他注射了什麼鬼玩意兒?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兩條腿直打晃,就像只頂著狂風暴雨坐船出海的旱鴨子。他緊緊抓住檯面才穩住了身子。勒納東倒西歪地走到水池邊,往臉上潑了點冷水,結果視線反而變得愈發模糊。他發覺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伸出手在檯面上摸索著找到了一隻小玻璃瓶,瓶口塞著可以扎進針頭的橡膠塞。勒納拈起瓶子舉到面前,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看清瓶上印著的小字:速眠安。原來是這玩意兒。速眠安是一種短效麻醉劑,可以讓病人進入半麻醉狀態。弄清了藥名,他就能找相應的藥物來抵消它的作用。勒納在葯櫃里翻來找去,終於找出了一小瓶腎上腺素。他找出注射器吸滿藥液,從針頭前端擠出少許液體排出可能有的氣泡,然後給自己打了一針。

這一針結果了速眠安。恍若置身棉絮中的朦朧感被腎上腺素燃起的烈火清掃一空,他又能正常呼吸了。他在死不足惜的帕夫琳娜醫生旁邊蹲下身,摸出了她的那串鑰匙。

幾分鐘之後他找到了邊門,從那兒出了多科聯合診所的大樓。勒納朝帕夫琳娜醫生的車走去,注意到剛才停在旁邊的一輛車在沙礫地面上留下了新鮮的輪胎印痕,看來開車的人很著急。他把身子擠進了那輛斯柯達明銳。輪胎印痕一路指向貨輪碼頭。

帕夫琳娜醫生已經向勒納詳細介紹過伊利切夫斯克港的情況,他很清楚伯恩此刻會逃往何處。他看到前方有一艘巨大的滾裝船正在裝貨,便眯起了眼睛。船名是什麼來著?伊特庫斯克號。

勒納的臉上露出了兇殘的獰笑。看來他終究還是得到了第二次機會。伯恩死定了。

能夠接待衛國反恐處的M.P.圖茲中將和他的助手,「伊特庫斯克號」滾裝船的船長簡直是高興之至。船長把他們倆請進了專為貴賓保留的特等客艙,這間房裡有窗戶,還自帶衛生間。客艙的牆壁刷成了白色,和滾裝船的船身一樣有些向內傾斜,地上鋪著磨損得很厲害的木地板。房內有一張床,一張窄小的桌子,兩把椅子,打開拉門就能看到小小的衣櫥和衛生間。

伯恩抖落外衣,坐到了床邊。「你怎麼樣?」

「快躺下,」莎拉雅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扔,取出了彎針和縫合線,「我得幹活了。」

伯恩如釋重負地躺了下來。他覺得全身都在火燒火燎地痛。勒納這傢伙簡直是個專業的施虐狂,他對伯恩體側的那一擊正打在最為吃痛的傷處。莎拉雅開始縫合時,伯恩倒抽了一口氣。

「勒納真把你搞慘了,」莎拉雅邊忙邊說,「他跑到這兒來幹什麼?竟然要追殺你,這傢伙腦子壞了吧?」

伯恩瞪著低矮的天花板。如今他早都習慣了中情局的背叛,對於他們一次次企圖幹掉他的行動也已經見怪不怪。從某種意義上說,面對中情局處心積慮的殘忍無情,他已經讓自己變得麻木了。但他內心深處的某個部分卻始終無法理解這個組織為何能虛偽到如此程度。中情局局長在無路可走時不憚利用伯恩,但他對伯恩的敵意卻絲毫不減。

「勒納是老頭子一手豢養的鬥牛犬,」伯恩說道,「不用猜都知道,他肯定是被派來殺我的。」

莎拉雅低下頭注視著他。「你說這話時怎麼還能這麼冷靜?」

彎針戳進皮膚,把縫合線引了過去,伯恩的臉抽搐了一下。「只有冷靜,才能準確地判斷形勢。」

「但你自己的組織竟然——」

「莎拉雅,你必須明白一點,中情局從來都不是我的組織。我被弄進來是因為一支黑色行動小組。我為我的上線工作,而不是為老頭子或局裡的任何一個人效力,馬丁也是一樣。按照中情局的嚴格規範,我就是個不合常規的傢伙,是個尚未了結的問題。」

她離開了伯恩一會兒,去了趟衛生間。片刻之後她回到床前,手裡拿著條浸過熱水的浴巾。她把熱毛巾敷在重新縫合好的傷口上,用手按住,等著流血慢慢停止。

「傑森,」她說道,「看著我。你為什麼不願看我?」

「因為我看著你的時候,」他的眼神轉向了她那雙美麗的丹鳳眼,「看到的並不是你。我看到的是瑪莉。」

突然覺得有些灰心的莎拉雅坐到了床沿上。「我和她就那麼像嗎?」

他又開始端詳房艙的天花板了。「恰恰相反。你和她一點兒都不像。」

「那你為什麼——」

滾裝船汽笛發出的低沉轟鳴響徹了房艙。片刻後他們倆感覺到船身猛地一顫,隨即微微晃動起來。他們已離開港口,朝黑海對岸的伊斯坦布爾駛去。

「我覺得你應該向我解釋解釋。」她輕聲說。

「我們倆有沒有……我是說從前?」

「沒有。我絕不會向你提出那樣的請求。」

「那我呢?我有沒有求過你?」

「哦,傑森,你知道自己不會那麼做的。」

「可我本來也不會把法迪帶出牢房。我本來不會被人引入海灘上的陷阱。」他把眼光轉向她耐心等待的臉龐。「記不起過去,這已經夠糟糕的了。」他想起了那些紛亂的記憶片段——是他的記憶……還有別人的。「竟然還被記憶引上了歧途……」

「但這怎麼可能呢?為什麼?」

「桑德蘭醫生往我大腦的神經元里注入了幾種蛋白質。」伯恩掙扎著坐起身,擺手示意她別幫忙。「桑德蘭醫生和法迪是一夥的。他的治療是法迪計畫中的一部分。」

「傑森,這事我們以前討論過。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首先,法迪怎麼可能知道你要去看專治記憶疾患的醫生?其次,他怎麼可能知道你會去找哪一個醫生?」

「這兩個問題都問得很好。不幸的是我現在也無法解答。可你想想:法迪掌握了中情局的許多情況,他甚至知道林德羅斯的身份。他知道『堤豐』行動部。他搞到的情報很全面,而且非常詳細,因此他才能讓那個冒牌貨騙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還有中情局極為先進的視網膜掃描。」

「難道冒牌貨也是陰謀的一部分?」她說道。「法迪的陰謀?」

「聽起來這簡直像是偏執狂做的夢。但我開始覺得所有的事件——桑德蘭醫生給我治療、馬丁被綁架、被掉包,還有法迪對我的復仇——都是相互關聯的,都是精心策劃並巧妙實施的陰謀的一部分。這個陰謀的目的不僅是要殺死我,還要端掉整個中情局。」

「我們怎麼才能知道你的想法是否正確?這一切怎麼能說得通呢?」

他盯著莎拉雅看了一會兒。「我們得回到開始的地方。回到我上次來到敖德薩的時候,當時你是那兒的情報站站長。但要想追溯過去,你就得幫我填上記憶中的空缺之處。」

莎拉雅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視著窗外越來越寬闊的海面,還有他們身後那道彎彎的海岸線——敖德薩的海岸線在霧靄的遮蔽下已看不分明。

儘管疼痛難忍,伯恩還是挪動雙腿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局部麻醉藥的作用正在消退;勒納那精準無比的一擊造成的傷害此時才徹底顯現,伯恩覺得自己彷彿被一列貨運火車撞了,連骨頭裡都在陣陣作痛。他踉蹌了一下,險些又倒在床上,但還是穩住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把呼吸的節奏放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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