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在敖德薩有一座涼亭,面朝黑海的沙灘上有許多涼亭,那只是其中之一。飽經日晒雨淋的涼亭是灰色的,和衝上潮位線的海水是同樣的顏色。伯恩捅開了涼亭一扇邊門的門鎖,偷偷溜了進去。他抱來的那個人在哪裡?他不記得了,但能看到自己的手上還沾著血跡。他聞到自己的身上散發出強烈的死亡氣息。出了什麼事?他覺得很奇怪。沒時間了,沒時間了!不知什麼地方有座時鐘在滴答作響,他必須繼續往前走。

涼亭本該是聚滿了人的地方,此刻卻寂靜得猶如墳場。後邊是一間有窗戶的廚房,被熒光燈管照得雪亮。透過窗戶他看到外面有什麼東西動了動,便蹲下身在一箱箱啤酒和汽水之間穿行,堆得高高的箱子就像是教堂里的立柱。他看到了一個男子的側影,那正是他們派他來刺殺的目標。此人一直在竭力擾亂他,想方設法逃脫他的追殺。

但再逃也沒有用。

他正準備最後一次逼近目標。這時,左邊的動靜讓他猛地轉過身,一個女人從陰影中向他走來——是瑪莉!她到敖德薩來幹什麼?她怎麼知道他在這裡?

「親愛的,」她說道,「跟我走吧,咱們離開這兒。」

「瑪莉,」他感到心痛得胸口直發緊,「你不該到這兒來。太危險了。」

「嫁給你也很危險,親愛的。但我不還是嫁給你了嗎?」

一陣尖厲的號叫聲響了起來,在他心中的空洞之處不停地回蕩。「可是你已經死了。」

「死了?是啊,看來我是死了。」她蹙起了眉頭,這表情一時間破壞了她那張美麗的臉龐,「親愛的,那時候你怎麼不在我身邊?你怎麼沒去保護我和孩子們?假如你當時不是身處半個地球之外、不是和她在一起,我現在應該還活著。」

「和她在一起?」伯恩的心臟像杵錘般劇烈地跳動著,他覺得自己恐慌得無以復加。

「親愛的,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個撒謊專家,除了我。」

「你想說什麼?」

「你瞧瞧自己的手。」

他低頭一看,只見乾涸的血跡已經沁入手的掌紋中。「這是誰的血?」

他想知道答案——他需要知道答案。他抬起頭,但瑪莉已經消失了。周圍空無一物,只有耀眼的燈光灑在地上,猶如傷口中流淌出的鮮血。

「瑪莉,」他輕聲呼喚著,「瑪莉,別離開我!」

馬丁·林德羅斯和囚禁他的那幫人已經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他先是乘直升機,稍事等待之後又換上了一架噴氣機——這架噴氣機中途至少停下來加了一次油。具體情況他並不是很清楚,因為途中他要麼是自己睡著了,要麼就是被人注射了催眠藥物。不過這沒什麼關係,他知道自己已經離開達尚峰,離開了衣索比亞的西北部,甚至已經離開整個非洲大陸。

傑森。傑森出什麼事了?他現在是死是活?顯然傑森沒能及時找到他。他不願想像傑森已死的可能性。即便法迪親口把傑森的死訊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他太了解傑森·伯恩了。傑森總有辦法扒開新鏟上的泥土,從埋葬他的墳墓中爬出來。傑森還活著,林德羅斯對此確信不疑。

但他不知道如今傑森的生死是否還有意義。傑森有沒有發現卡里姆·賈麥勒已取代了林德羅斯?如果傑森上了當,那麼即便他在達尚峰試圖救援林德羅斯的過程中活了下來,也會就此罷手。想到另一種更糟糕的情況時,林德羅斯不由得冒出了冷汗:萬一傑森發現了卡里姆·賈麥勒,又把他帶回了中情局呢?上帝啊,難道這一直都是法迪的計畫?

噴氣機飛進了湍流區,他的身體也隨著搖晃的機身顫動起來。他把身子緊靠在冰冷的弧形艙壁上穩住自己。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捂住了頭上整整包住半張臉的繃帶,繃帶下面就是右眼被挖出後留下的空洞——摸繃帶已經成了林德羅斯的一個習慣。他的腦袋一跳一跳地作痛,那疼痛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就好像他的眼睛著了火——只不過他的眼睛已不再屬於他。那隻眼睛現在的主人是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賈麥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瓦西卜。起初他一想到這事就感到噁心,他會嘔吐,往往還吐得非常厲害,就像個突然戒斷毒品的癮君子。現在,這隻會讓他的心中湧起無比的憎惡。

身體橫遭侵犯,器官活活被摘除,這種可怖經歷對林德羅斯造成的損害永遠也無法恢複。有幾次當他在腦海中銀光閃閃的湖面上釣鱒魚時,他曾起過了結自己性命的念頭,但始終沒有真正打算這麼做。自殺是懦夫的選擇。

再者說,他想活下來的願望也非常強烈。他一定要活下來,即便只是為了向法迪和卡里姆·賈麥勒討還血債。

伯恩隨著一陣激烈的抽搐猛然驚醒。他看了看周圍,一時間有點無所適從。他這是在哪兒?他看到了斗櫃和床頭櫃,還有緊緊拉起遮住了光線的窗帘,房間里毫無特色的傢具既笨重又破舊。這是個旅館房間——哪兒的旅館房間?

伯恩溜下床,光著腳走過帶花紋的地毯,拉開了厚厚的窗帘。耀眼的陽光刷地一下直照在他的臉龐和胸膛上,他眯起眼睛,望著窗外太陽在深灰色水面上反射出的粼粼波光。這兒是黑海。他在敖德薩。

他剛才究竟是夢到了敖德薩,還是回憶起了敖德薩?

他轉過身,滿腦子仍然是剛才那不知是夢幻還是記憶的情景。它就像太妃糖似的延展開去,直化入清晨的藍天之中。瑪莉怎麼會在敖德薩?不可能!那麼,瑪莉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記憶片斷里?那個片段來自……

敖德薩!

他的記憶片段就是在這座城市中產生的,他以前來過這兒,他被派到這裡來刺殺……刺殺某個人。那人是誰?他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又坐到床邊,用掌根使勁揉了揉眼睛。他彷彿還能聽到瑪莉的聲音:「假如你當時不是身處半個地球之外,不是和她在一起,我現在應該還活著。」瑪莉的話音里並沒有指責的意味,只是有點傷心。

無論他當時在哪裡、在幹什麼,其實都無關緊要,他沒有陪在她身邊。瑪莉給他打過電話,說她以為自己只是有點感冒,沒什麼大不了的。後來他又接到了一個電話,突如其來的噩耗讓他悲慟萬分,差點兒失去了理智。那不僅是因為悲慟,還有內疚。

他本該陪在瑪莉身邊,保護他的家人,就像他本該保護好自己第一次建立的家庭一樣。歷史再度重演,雖然並非絲毫不差的再現,但悲慘的結局幾乎如出一轍。諷刺的是,儘管災難發生時他都身在千里之外,但這種距離反而讓他愈發接近了自己心中那空空如也的黑洞。他凝望著那黑暗的空洞,只覺得往日鋪天蓋地般的絕望之感又湧上心頭——他需要去懲罰自己,或是懲罰別人。

他覺得自己很孤獨,徹底而絕對的孤獨,對他而言這是一種很令人不安的狀態。他覺得自己彷彿離開了軀殼,就像陷入夢鄉的人那樣。但此刻他並沒有做夢,這是再清醒不過的現實。他不止一次地懷疑過自己,懷疑自己的判斷力已經因為情緒的激烈波動而受到了損害。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原因能合理地解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異常現象:他把海勒姆·采維奇帶出了中情局的拘留室;他在這個房間里醒來,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在短暫而充滿絕望的一瞬間,他都開始懷疑瑪莉的死是否已經讓他完全崩潰,懷疑那些將他的雙重人格維繫在一起的脆弱關聯是否已紛紛斷裂。我是不是瘋了?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傑森,你在哪兒?」是莎拉雅。

「我在敖德薩。」他說話時聲音很沙啞,感覺嘴裡好像塞著團棉花。

他能聽出莎拉雅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然後,她問道:「你跑到那兒去幹嗎?」

「是林德羅斯派我來的,我在追蹤他告訴我的一條線索。他認為有個名叫萊蒙托夫的人在為『杜賈』組織提供資金,埃多·弗拉多維奇·萊蒙托夫,此人來自犯罪集團——很可能是販賣毒品的。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沒有。不過我會在中情局的資料庫里查一查。」

莎拉雅簡要地把發生在憲法大酒店的事告訴了他,然後說:「有個情況確實很奇怪:縱火者使用了一種非常罕見的助燃劑——二硫化碳。據我的朋友說,她以前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東西。」

「這東西有什麼用途?」

「主要用來生產纖維素、四氯甲烷和其他許多種硫化合物,還可以被用作土壤殺菌劑和礦物加工時的浮選劑,這種東西以前也是製冷劑和滅火劑的成分之一。我的朋友說,她認為縱火犯使用二硫化碳是因為它的燃點比較低。」

伯恩望著遠處從伊斯坦布爾方向駛來的一艘空載油輪,點了點頭。「這樣它就成了一種爆炸物。」

「很厲害的爆炸物,把整個套房炸得一塌糊塗,不折不扣的衝天大火。我們的運氣還不錯,找到了一個假體——浴缸下水口的濾污器保護住了它。火災後沒留下其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連可以鑒別身份的屍體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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