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安妮·赫爾德住在一棟紅磚建造的兩層樓房中,這座具有典型美式風格的建築離喬治敦的敦巴頓橡樹園33隻有一箭之遙。房子裝有黑色的百葉窗,屋頂上鋪的是石板瓦,房前還栽著整整齊齊的女貞樹籬。這棟房子原本屬於安妮已去世的姐姐喬伊絲。三年前,喬伊絲和丈夫彼得乘坐小飛機前往瑪撒葡萄園34的時候遇到了濃霧,雙雙死於空難。安妮繼承了這座房子,否則靠她自己的工資根本住不起。

從中情局下班回家的大部分晚上,安妮並不會想念她的情人。原因之一是局長總是很晚才放她下班。老頭子向來都是個不知疲倦的工作狂,而且自從兩年前妻子離開他之後,他就更沒有理由離開辦公室了。另一個原因在於她回到家之後總會找點事做,一直忙到快要睡覺的時候。到那時她會吃上一粒安必恩安眠藥,鑽進被子里,隨即啪地關掉床頭的檯燈。

然而在其他一些夜晚——比如今夜——她的思緒卻總是會拴在自己的情人身上:她想念他的體味,想念他健美肢體的觸感,想念他平坦的腹部與她相貼時的悸動,想念他佔有她、或是她佔有他時那美妙無比的感覺。他不在她身邊時,內心的空洞會讓她感覺到一種真真切切的痛楚,而這痛楚只能靠不斷工作來排遣,或是吃了葯之後沉沉睡去。

她的情人。他當然是有名字的。這麼多年來她還給他起了無數的愛稱。然而在她的心裡,在她的夢中,他始終是她的情人。安妮是在倫敦遇到他的,那是在領事館舉辦的一次熱鬧的酒會上——當時不記得哪個國家的大使要慶祝自己的七十五歲生日,他的六百多位朋友全都接到了邀請,安妮也是其中之一。她那時在為英國軍情六處的處長工作,此人是中情局局長非常信任的一位老友。

突然之間,她只覺得自己變得暈乎乎的,心下也略有些忐忑。頭暈是因為他離得太近,忐忑則是因為他深深地打動了自己。那一年她二十歲,對男歡女愛並不是全無經驗。不過,她的那些經驗都來自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夥子。她的情人可是個成熟的男人。此刻她非常地想念他,想得連心口都揪得作痛。

安妮感覺渴得要命。她穿過門口的通道進了書房,這間屋子的另一邊是通往廚房的過道。她在書房裡才走出三四步,就猛地站住了。

屋裡所有東西的擺放方式都和她離開時不同了,這景象驚得她一下子跳出了剛才沉湎其中的思緒。她打開手袋掏出史密斯威森J型左輪手槍,兩眼仍然留意著四周的情景。她的槍法很准;每個月她都要到中情局的射擊場里練習兩次。這倒並不是因為她特別喜歡擺弄武器,而是因為局裡所有文職人員都必須接受射擊訓練。

安妮舉著手中的槍,更仔細地把書房查看了一遍。屋裡的情形並不像是小偷破門而入,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干這事的人動作相當乾淨利索。事實上,假如安妮不屬於肛門滯留型人格35,也許她根本就不會注意到屋裡有變化——因為大部分變化都極其微小。她書桌上的紙張並不像原來那樣摞得整整齊齊,一隻老式的鍍鉻訂書機擺放的角度比原來歪了一些,她那些彩色鉛筆的排列順序略有不同,書架上的書籍不像她擺放得那麼一碼平。

她首先檢查了所有的房間和衣櫥,確保房子里除了她之外再也沒有別人。然後她又查看了每一扇門和窗。門和窗都沒有任何遭到破壞的跡象。這意味著侵入者要麼是拿到了一套鑰匙,要麼就是捅開了門鎖。第二種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接下來她又回到書房,開始有條不紊地慢慢查看室內的每一樣物品。她必須通過感覺來判斷究竟是什麼人侵入了她的住所,這一點非常重要。她一個書架一個書架地仔細審視,想像著那個悄悄追蹤她的侵入者,想像他在刺探,在搜尋,試圖揭開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從某種意義上說,考慮到她從事的職業,碰上這樣的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但這種想法並不能緩解她因為自己的私密世界橫遭侵犯而產生的恐懼感。當然,她採取了防範措施,而且這些措施可謂非常嚴密。另外,她在家的時候也非常謹慎小心,就像在辦公室里一樣。無論侵入者是誰,那人都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對此她確信無疑。但侵入這種行為本身卻讓她非常不安。她受到了攻擊。為什麼?是什麼人乾的?這些問題她一時都無法得到解答。

現在就別喝水了吧,她心想。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的純麥芽蘇格蘭威士忌,啜著酒上樓進了卧室。她坐到床邊踢掉了鞋子,但體內仍在涌動的腎上腺素卻讓她感到坐立不安。她起身光著腳走到梳妝台邊,把她的那副老式眼鏡擱到檯面上,然後站在鏡前解開襯衫的扣子,縮攏身體脫掉了衣服。她走進衣櫥,把掛衣桿上的一排襯衣撥到旁邊,好去拿空著的衣架。她伸出手去夠衣架,突然那隻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心臟像杵錘般猛烈地跳動著,只覺得一陣噁心涌遍了全身。

就在那裡,在鍍鉻的掛衣桿上掛著一根小小的絞索,絞索收緊的繩圈中勒著一樣東西,就像是勒著死刑犯的脖子——那是她的一條內褲。

「他們想知道我掌握了哪些情況,想知道我幹嗎要跟蹤他們。」馬丁·林德羅斯半閉著雙眼坐在飛機上,腦袋靠著特別設計的座椅後背,「我真恨不得揍自己一頓。審問的人說他們在尚比亞就發現了我。我壓根不知道。」

「別這麼自責,」伯恩說道,「你搞外勤還不太適應。」

林德羅斯搖了搖頭。「這可不是借口。」

「馬丁,」伯恩輕聲問道,「你說話的聲音怎麼了?」

林德羅斯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肯定是連著許多天都在高聲喊叫。我不記得了。」他竭力想從回憶中掙脫出來。「我從來沒看清那到底是什麼刑具。」

伯恩能明顯看出他的朋友還處在剛獲救後的震驚狀態之中。他問了兩遍關於飛行員傑米·考埃爾的下落,好像根本沒聽到伯恩的第一次回答,或是無法理解這消息究竟是什麼意思。伯恩沒有把第二架直升機的情況告訴他,那件事還是以後再說吧。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了這麼多的事,他倆剛才幾乎沒時間和對方多說一句話,直到現在。剛從達尚峰起飛時,飛行員戴維斯就用無線電和吉布地的安布利機場取得了聯繫,要求中情局派一名醫生過去。直升機飛行時顛簸得厲害,林德羅斯一直躺在擔架上,昏昏沉沉地時睡時醒。伯恩從來沒見過他瘦成這樣,臉色灰白,憔悴不堪,沒剃的鬍子讓他的模樣大為改變,甚至有點令人不安:留著鬍子的林德羅斯看上去竟然和抓住他的那些阿拉伯人頗為相似。

飛行員戴維斯真不愧是藝高人膽大。他駕著直升機在空中穿過了針眼36——冷空氣鋒面邊緣處咆哮的風暴中的一道裂隙。他熟練地隨著移動的鋒面飛下山峰,然後才飛入天氣狀況良好的空中。臉色慘白的林德羅斯躺在飛行員身旁,氧氣面罩緊緊地扣在口鼻上。

在那段讓人脈搏狂跳的航程中,伯恩盡量不讓自己去想阿利姆哥哥那張爛出大洞、殘缺不全的臉。他真希望自己能親手把那孩子安葬。這已經不可能了,於是伯恩就做了他現在惟一能做的事:他心裡想著戴維斯堆起的那座石冢,默默地為死者禱告了一番。好幾個月之前,他在瑪莉的墳前也是這麼做的。

到了吉布地,直升機一落地中情局的醫生就爬了上來。他是個神情嚴肅的年輕人,早早地白了頭髮。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給林德羅斯檢查身體,然後和伯恩一起站到機艙外說話。

「他顯然受到過極為殘酷的折磨,」醫生說道,「身上有多處瘀傷和挫傷,還斷了一根肋骨。當然了,還有點脫水。好消息是沒有任何內出血的跡象。我給他吊上了生理鹽水和抗生素,所以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不要移動他。你去洗洗吧,然後吃點蛋白質豐富的東西。」

醫生看著伯恩,臉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繼續說道:「從身體方面看他不會有什麼問題。我無法確定的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究竟受到了怎樣的傷害。正式的評估只能等我們回華盛頓之後再做,不過趁現在這段時間你也可以自己想想辦法。回國的路上你可以試著讓他活動活動頭腦。我知道你們倆是好朋友,和他聊聊你們以前共度的時光,看看能否感覺到他身上發生了哪些變化——如果有變化的話。」

「審問你的人是誰?」伯恩對身旁的林德羅斯說。此刻他們正坐在中情局的噴氣式飛機上。

他的朋友閉了一下眼睛。「是他們的頭目,法迪。」

「這麼說法迪本人當時也在達尚峰?」

「是的,」林德羅斯的身上微微發抖,彷彿是吹到了一陣風,「法迪運送的這批貨太重要了,他不放心交給手下去處理。」

「他們抓住你之前,你已經發現這批貨是什麼了。」

「沒錯,是鈾,我帶著射線探測儀,」林德羅斯睜開了眼睛,朝噴氣機有機玻璃舷窗外呼嘯的黑暗望去,「我起初還以為『杜賈』是想搞到那批觸發放電器。不過說真的,這確實有點說不通。我的意思是,他們幹嗎要去搞觸發放電器?除非……」他渾身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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