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天 第七章

飯後茶餘,通常是享受餘興之時。欣賞室內樂,或是瑣碎的閑聊,或是觀看手工表演等。

但是,今天是以男性為主,像是要聊一聊有關國內外的經濟形勢等。對於雅吉哥哥來說,具有學習的意義。

而我,則可以不必出席這樣的場合了。說得明白些,就是「下去吧」的意思。——看來,這次確實不是相親。

如若如此,有關那個「眼睛骨碌碌先生」的事情,只能趁喝茶的工夫打聽清楚。

今天,大概是因為客人們的喜好,飯後飲料變成了咖啡。所用的是德國梅森的咖啡杯具組合。圖案是柿右衛門的畫像。無論是咖啡碟和杯子都是白色的底瓷,上面用紅色或黃綠色、黃色或藍色,描繪著草木和靈鳥靈獸。

從日本人的角度看,覺得那是以「鶴」或「麒麟」為樣本而作。但是,總覺得怪怪的。就如同近鄰之間的互相傳話一般,不知不覺地,一點一點地與原話不同了。所以,從日本傳到了德國之後,就變成了西洋風味的動物。就是說,杯子上描繪的是已經入鄉隨俗了的「鶴」或「麒麟」。

那臉型那體態都與我們所熟悉的這些動物有所不同。從這些不同之處能讓人感覺到幼稚而笨拙,而且有種幽默的感覺。

這當然是梅森的陶瓷藝人完全不可能想到的,這是自然的效果。正是因為把它拿在手中的是我們日本人,所以才能發現圖案有所不同。同樣一件瓷器,那邊的人一定把它當作奇妙的異國風味來欣賞的吧。

到了現代,柿右衛門的複製畫像上被歪曲的地方反而讓人覺得有趣了,於是在日本也製作這種同樣的圖案。也就是,演變成了「柿右衛門畫像的複製的複製品」。真夠複雜的。日本的創意工匠前往德國,把這些瓷器又帶回它的家鄉,而這一點也是很具日本風格。

言歸正傳,在咖啡飄香的時候,我正對著末黑野先生,彷彿是要與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樣子,加上了一句。

「世上還真有偶然的事。我在前幾天,在日本橋的三越百貨商店,遇上了一個人。」

「——是嗎?」

「就是在資生堂茶餐廳,與末黑野先生談話的那位先生。那個……穿著白色的西服,……臉部很具有特徵的先生。眼睛大大的……」

末黑野先生放下了咖啡杯,好像馬上就明白了。

「——他在做什麼?」

「那個,……他當時撫摸著柱子,抬頭看看天花板呀什麼的。」

一說出口來,還真是荒謬。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臉上卻悄悄地浮上了一種完全理解的笑容。

「——然後呢?」他問。

「啊……」

我把自己看見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大概是我沒看仔細,一直表現得相當有趣的末黑野先生的表情,在我說到「偶人展」的故事的地方,稍稍陰沉了一下。

然而,即便這絲毫的陰沉,在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已經被擦拭得乾乾淨淨了。

「是嗎。如您所說,世上確有讓人感到偶然的事。——那個男人,名叫干原。」

「——干原嗎?」

「叫干原剛造。是我自小時候就結交的朋友。小時候我們是肝膽相照的夥伴——長大之後,才明白肝膽相照是因為我們都是小孩。但是——」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嘬了一口咖啡,繼續說下去。

「正因為如此,我和那傢伙,直到今天,還保持著一種特殊的交往。」

「不知我能否問問,那是怎樣的一位先生?」

「——英子。」爸爸帶著責備的口吻制止我。在這種場合的談話,一般來說是不應該談論個人的事情的。這是基本的禮貌。

「不不,沒關係的。確實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末黑野先生搖著頭說:「——干原是一個建築家。我家的設計也是交給他的。」

「啊……」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會看著柱子呀屋頂呀什麼的。說不定在他心裡正暗自想著「天下的三越百貨,對比在我腦海中設計的建築物來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等等,說不定他在暗自冷笑呢。

「他喜歡彩色玻璃。當他在法國留學的時候,還去看了法國的一個什麼教堂。聽說他在那兒被那特別的光線深深觸動了。然後,就迷上了。——唉,能迷上這種東西,也確實不尋常。」

我點點頭。在帝都的西洋風味的建築里經常使用彩色玻璃。

兩三年前,在帝國學士院旁邊建造起來的是東京科學博物館。這些建築,我們也去參觀過。抬頭仰望,能看見美麗的圖畫熠熠生輝。即將完工的大型建築,號稱東洋第一的新國會議事堂,聽說也這兒那兒地使用了彩色玻璃。當然,私人府邸也有,我們家裡的雖然不是那麼艷麗的圖案,但引入光線的玻璃也使用了彩色玻璃。

末黑野先生繼續說:「——因為他很喜歡,所以干原這傢伙,從慶應的圖書館到大浦的天主教堂,確實四處看了很多。但是,前些天我遇見他時,聽說他還沒看過三越百貨頂層大廳里的彩色玻璃。這樣一來,如果不是觀眾的話,那兒是進不去的。」

「啊……」我明白了。

「於是,我想法兒弄到了長歌會的入場券。什麼,那傢伙對研精會、《小鍛冶》、《吉原雀》都沒什麼興趣嗎?完全是個令人頭痛的客人。大概他進去之後,就對著天花板抬起頭,仰視四、五分鐘。——然後就出來了吧。」末黑野先生繼續說。

研精會是有名的長歌會。作為社交場所相當有名,上流階層的人士經常光顧。《小鍛冶》或是《吉原雀》,當然,是長歌的名曲。

這一下我完全明白了,但是,等一下。即便如此,「偶人展」上的事情還是不明白。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說明到此為止了。如果他不想說,我再追聞下去,就不是淑女應該做的了。

「——那傢伙的設計還是很有趣的啊。他說他是在『謀求著東洋和西洋的融合』。原本,他認可桂離宮,喜歡日光的東照宮,所以他對於托德先生來說是可以被忽略的。」

去年,德國著名的建築家布魯諾·托德 先生來到了日本。他說桂離宮是「美得讓人想哭」,讓皇室備感激動。然而他又反過來一刀,否定了東照宮,這就更令皇室感慨。而大名華族的人好像不太高興。

「——無論好壞或是什麼,連最近流行的風潮他也是全然不在乎呢,不管怎樣,只要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完全不顧一切地去做。我嘛,就喜歡他這種奔放的地方。」末黑野先生繼續說道。

「那個……那位先生設計了以後,末黑野先生您的宅子,已經完工了吧?」我問。

我很好奇,從那個奇妙的人物的頭腦中會誕生出怎樣的現實之物呢?

「是的。去年年底基本完工了。然後內部裝修和最後的修整完成後,正好是在前幾天,我們舉辦了展示派對,哎呀哎呀——」末黑野先生驚嘆。

「——怎麼了?」

末黑野先生露出了略帶淘氣的表情:「哎呀,百聞不如一見。我和干原有緣,說不定是在什麼指引之下。怎麼樣?我們家的展示會分成幾次舉辦。下一次,光臨寒舍親眼看看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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