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天 第二章

資生堂茶餐廳雖說在銀座,但距離新橋更近些,坐落在川崎第百銀行銀座分行的對面。

這座川崎銀行大樓也是改建過,雖然已經不同於以往的樣子了,但它也有過昂首挺胸、傲立群雄的時代。再怎麼說,大地震到來的時候,它都紋絲不動。在磚瓦房屋連綿倒塌的大片民宅中,讓人真正感受到了鋼筋混凝土的堅固。

這樣一想,覺得建築家真是一個不簡單的職業。即便外觀再漂亮,裡面都是要住人的。如果動不動就出現裂縫,或是倒塌了,那就一錢不值了。他們和那些只能列舉一些無法證明的推理的學者不同,他們的作品面臨著天崩地裂的考驗。

但是另一方面,他們把自己腦海里的圖像變為現實,在現實的土地上建造成型。就好像是把夢想變為現實一樣吧。一定能感覺到快樂。可能這種快樂是任何事物都替代不了的。

言歸正傳,資生堂茶餐廳是大地震後重新修建起來的現代派的兩層建築。有左右兩個如同雙胞胎般的入口。隨便從哪邊進入都可以。我以前也跟著別人來過這裡。在我孩童時代的印象里,這裡是賣冰激凌和蘇打水的商店。

中央部分是寬大的天井。二層的兩邊設有外挑出來似陽台的座位,可以看得見下面的大廳。我喜歡高的地方,所以我們上了樓,坐在了樓上的外挑座位。

於是,雅吉哥哥說:「嗯。這裡不叫面拖炸肉餅。」

我重新又看了看菜單:「……脆皮肉餅。」

「是的是的。」

「這名字,有點裝腔作勢吧。」

「不如說是自負吧。」

上過色拉、湯之後,盼望著的面拖炸肉餅來了。原來是這個啊,一眼看去就知道和一般的面拖炸肉餅不同。白色的盤子里像地毯般地鋪著一層番茄醬,在那上面放著兩個圓錐形的面拖炸肉餅。油炸過後的金黃色顯得更加濃重,上面點綴著荷蘭芹的葉子。這深綠色的點綴將整盆食物的顏色聚焦於一點。真是好看。

餐刀切進去,外層的面衣脆脆地裂開,露出裡面白色的餡兒。叉一塊放入嘴裡,那是一種多麼令人心曠神怡的淡雅的美味。

「真好吃。」

「我說的沒錯吧?」

「——不——同——尋常。」

我用昨天哥哥的流行語氣回答,之後就只管用嘴來吃了。哥哥也一邊用叉子把肉餅往嘴裡送,一邊說:「好像經濟形勢漸漸好轉起來了。就這樣,安安穩穩的日子能繼續就好了。」

臨近二月了。已過了小寒和大寒。就是說,寒冷的日子應該已經過去了。但耳垂猶如被千刀劃裂般寒冷的日子還是很多。即便聽到只有長期持續的經濟不景氣「迎來了春風」,也會覺得高興。

「經濟界,還不錯嗎?」

「是啊。那些傢伙,搖旗吶喊著要拉動經濟呢。」

哥哥像沒事人一般,斜著眼睛示意著對面陽台上的坐席。

「啊?」

如果天井是一條河,那就是指河的對面,有兩個男人在用午餐。高高的白牆上面,有如同橋欄杆般的扶手。那後面,有蓋著白色桌布的餐桌。從對面看往這邊也是一樣的景緻,彷彿映在巨大的鏡子裡面一樣。

兩個人都身著洋裝。好像配好了一樣,一白一黑,有如西洋象棋中對戰的雙方戰士穿的衣服一般。

穿白色衣服的,穿著方式讓人感覺有些走樣。雖然我是從遠處看去的,但看上去那不是單純白色的衣服,是一種這裡那裡鑲嵌著裝飾物的奇怪的衣服。滿頭亂蓬蓬的長長的頭髮。只是,不像流浪漢的長頭髮,而像藝術家的那種長頭髮。總讓人這樣感覺。並不僅僅因為這裡是銀座,又在資生堂茶餐廳里。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顴骨高高的。似乎野性和纖細兼而有之,那是讓人一見難忘的臉。

穿黑色衣服的人,整齊地穿著三件套的西服,沒有半點不合身。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有些躬背,而這個人則完全挺直,總讓人感覺有點像憋著氣一樣。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是個高個子。眉毛濃黑而筆直。兩個人的年齡在三十歲前後的樣子。

「那兩個人嗎?」

「是啊,穿黑色衣服的是末黑野貴明。」

「——末黑野?」

「末路的『末』,加上黑色的原野。」

與眾不同的名字。連名字里都有「黑」字,還真搭配呢。

「他是幹什麼的?」

哥哥說了一個在日本頗為有名的財閥的名字:「——他是那兒的大當家的兒子。一般來說父母是大人物的話,第二代就要吃些苦頭了。然而,聽說那傢伙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已經是超過他父親的能人了。」

雅吉哥哥也不是普通的研究生,再怎麼說也是我爸爸——花村商事社長的繼承人,當然能得到相應的信息了。

「他會繼承父業嗎?」

「他父親還活著所以不能這樣說,但是,好像那傢伙已經掌控著相當大的權力。——他有無數可以施展的機會。現在是鋼鐵和水泥賺大錢的時候。」

「為什麼?」

「那還用說嗎?——是因為戰爭啊。在財經界,向老天祈禱著戰線進一步擴大的傢伙比比皆是啊。」

好不容易盼來的美食,彷彿變了味。

「——但是,要死人的呀。——不管是自己人還是敵人。」

「穩坐在安樂椅上的那些位居高位的『大人』們才不會考慮這些呢。即便不至於如此,現在,大聲說『你不要死啊』,都會招惹麻煩。」

有關與謝野晶子的這首詩,在很久以前,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從哥哥那裡聽說過。我當時覺得「不要弟弟去死」的這種願望應該是很自然的。所以,當時哥哥彷彿揭開了一個大秘密似的,用奇怪的高昂的語調朗誦那詩句,我覺得很不自然。

當不再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那並非「常識」。再者,用具有理解能力的眼光去審視一下的話,原來那首詩里充滿了令人震撼的激烈言辭。

「就因為那詩句,晶子被指責為國賊呀狂人呀什麼的。她肯定知道自身有危險。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吐露了真情,了不起的人物啊。」

即便那樣認為,大多數人為了安穩地生活就不說那些過激的話。哥哥忽地一下皺緊了眉頭:「……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呀。」

「啊?」

「但是啊,立場不同,想法也會隨之改變的。戰爭已成為了現實。這些天,我看見車站上送別參軍士兵的場景,都覺得背上發冷。」

如果是這樣,就更應該對晶子產生共鳴了——一定是我的臉上寫著這樣的疑問吧,哥哥小聲地說道:「如果我自己也有這樣的姐姐的話會怎樣呢?正在當兵的時候,姐姐卻寫出了這樣的詩句——」

我一下子明白了。

「啊……」

「每天不知要遭受多少痛苦,就好像被放往炒鍋上翻炒,卻沒有可以逃跑的地方。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流著血淚怨恨姐姐的。我會對她說:『你以為你只要說出自己的想法就行了嗎?你就不想想我的處境嗎?』——到頭來,除了自願參加敢死隊壯烈犧牲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

我完全沒想到。原來如此,對於弟弟來說,對於家庭成員來說,實在是「可怕的姐姐」。

確實,如果是我的話,即便對自己的哥哥寫出這樣的詩句,大概也只是封存在抽屜里而已。如果我覺得哥哥的命運更重要,那就不可能將它發表了。

把這種行為稱為卑鄙是簡單的。「有思想就是要用生命來實踐。」不是有很多男人驕傲地揚起眉毛這麼說嗎?不僅是自己的生命,不管是誰的生命,在那種思想面前,都變得輕如鴻毛了。

如果嘗試把這首詩一般化,那麼這首詩就不是在說「某一個弟弟」了。這是一首為日本和全世界的「無數個弟弟」所作的詩。正因為如此,才不得不發表。反過來說,即便這首詩會殺死弟弟,也不得不疾呼「弟弟啊,不要死」。這才是——帶著主義和主張的行為吧。這樣,從完全相反的角度來看待這首詩的話,它其實就是一種「大義滅親」的行為。

我希望這是一個人們能夠直率地表達極為自然的想法的世界。但是,如果這是一個自由的表達卻讓我們所愛的人陷入痛苦的世界的話,那該怎麼辦呢?

一旦思考起這些問題來,我感到自己彷彿踏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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