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橋 第十三章

親眼見到段倉這個人之後,讓人聯想到了荒野狂熊以外的其他東西。

大概是穿著黑色外褂的緣故吧,我覺得他就像一隻巨大的甲蟲。

「所謂國家,就是秩序。秩序就是美。」——演講就這樣開場了。

設在後排的婦女席位上,也坐著七八個聽眾。當然,其他二十來位都是男士。不知道他們都是以怎樣的關係來到這裡的。雖然裡面沒有穿制服的人,不過,只要看一眼他們穿著和服的背影,就能馬上辨別出哪幾個是軍人。因為他們的姿勢不同,而且坐在那裡身體紋絲不動。

演講的內容涉及歷史的必然性以及隨之而來的帝國及其臣民的責任和義務。語調和語言的選擇上有一種讓人感到狂野而為之陶醉的東西。

有人被他的演講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卻始終沒法有好感。因為我所喜歡的詞語——自由,無法避免地,正遭受著他的踐踏。

這些暫且不論。從正面望去,我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直到五十分鐘左右的演講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才終於回過神來:原本應該掛在段倉身後壁爐上方的那幅畫,不見了蹤影。

這對聽眾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事。可是,我是知道那幅畫的來龍去脈的。對於開銀行和燈具店的這兩個內堀家族來說,那幅畫應該是有著重大意義的。怎麼會消失了呢?難道羅密歐和朱麗葉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以至於撤下那幅畫——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的什麼事情。

我很想問問坐在旁邊的百合江小姐。可是,整個會場充滿了一種嚴肅的氛圍,除了演講者的聲音之外,似乎連掉一根針都能聽到。這樣的場合,怎麼能「哎哎」地打開話閘子呢?

演講結束後,大家到了另一個房間,圍著桌子開始了自助餐形式的聯誼會。夜幕即將降臨,而且我也不想從這些男人堆里擠進去拿吃的,想早點回家。不過,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那幅畫的事情,本想問一問百合江小姐後再走,可她卻正和別人進行著社交性的交談。大概她覺得光和羅密歐說話有些不妥吧,所以就在天女散花似的應酬著。我覺著去影響人家交談也不妥,於是就乾脆來到露台上吹風。沒想到的是,那裡已經有一個穿著和服的背影了。看來也是從人群中溜出來的吧。

那個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向我輕輕地用眼神致意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拿他與羅密歐比較起來。他不是羅密歐那樣俊美的男人,但卻讓人感受到一種能夠溫柔地接受你的東西,也許可以稱之為一種賞心悅目的包容力吧。

雖然不清楚他的年齡,但從那穩重的樣子,看上去比哥哥要大幾歲。

現實中的雅吉哥哥一副讓人覺得靠不住的樣子,而那個人卻讓我感到一種抽象意義上的「兄長一樣的感覺」。

「您……不去吃一點嗎?」

問了這麼一個愚蠢的問題。其實,我已經飢腸轆轆了。

「那種氛圍,我不太適應。」

我終於明白了。在這個人身上,並沒有聚集在這裡的眾人身上那種張狂的頑固。我感覺這是一個可以進行語言交流的對象。

「……今天的演講您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情緒多於思想。我所期待的是用數據服人的東西——對改善日本的現狀提供具體的啟示的東西。」

可以說這是具有批判性的意見。不管形式如何,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產生了一種我們同是露台派的感覺,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自由難道是美的敵人嗎?剛才的演講說,秩序才是現代日本所需要的美麗的緊張,而自由之名的渙散是國家的仇敵。——我覺得自由中也能誕生美麗。」

露台的對面是一個池塘和一片樹林。這裡和數步之隔的室內迥然不同,各種蟲子的鳴叫聲不絕於耳。天色已黑。從屋內透出來的燈光和庭園裡的黃色照明,營造出一種恬適的朦朧。

男人在秋風中笑了起來。

「我是一個軍人。」

「我知道。」

那舉止、姿勢,怎麼看都是一個穿便服的軍官。

「您真是大膽。」

「是的……」

那個人認真地回答道:「國家好比一支行進的隊伍。如果大家都自由地朝著自己的方向行走的話,那就不是一支行進的隊伍了吧。」

「我認為您的這個回答似是而非。因為行進的意義不明確。如果說國家是一支行進的隊伍,那麼我覺得行進的方嚮應該是孔子所說的仁,或者不殺戮之類的最基本的德。當脫離了仁、德的主義主張強加於這支行進隊伍時,行進的方向不就偏斜了嗎?外在的行為和內在的精神都會偏了方向。——我所說的自由,是在朝著最基本的德行進的過程中,可以向右也可以向左的自由;是側耳傾聽鳥兒的嗚叫聲、抬頭仰望天空中的雲彩的自由。——只有從這樣的自由中,才能產生人比機器尊貴的思想。」

「否定束縛人的主義主張,那麼此時大義又將如何呢?在您所說的那樣的國家裡,還可能存在黎民百姓應該共同守護的大義嗎?」

「如果一個國家有絕對的大義的話,那麼鄰國也會產生別的大義吧。那樣的話,人類就會互相殘殺。」

我怎麼就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呢?碰得不巧的話,哪管你是不是女孩子,大概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然而,那個人卻像是在側耳傾聽蟲兒們專心致志的合唱似的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道:「沒有大義,國家如何維繫?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大義,人這一生,不就只剩追求一己私利、享樂和成功了嗎?就像熟透的果實腐爛後掉落下來一樣,那樣的國家除了崩潰還能怎麼樣呢?」

我也竭力思考著。

「如果說……守護一個在行進中既可以往左看也可以往右看的國家……不靠大義這個魔咒來維繫國家……這樣的事情很困難的話,那麼,我覺得,守護那樣一個創造奇蹟的國家,就是一種大義。」

「這種思想,是誰教的嗎?」

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

「不是,不是。——相反,老師們都在講他們毫不懷疑的大義。比如說,帝國正在為拯救大陸的人民而戰。我的同學中也有很多人熱血沸騰地說,『真想做一個男人,馬上去參加正義的戰鬥』。我覺得他們的想法都很純潔。——可是,我卻不禁自問:如果別的國家說是為了拯救日本而發動進攻,殺了我和我的家人,我會覺得那是正義嗎?」

那個人靜靜地說道:「戰爭會使你不再覺得交戰對手是和自己一樣的人。我是一個軍人。我只能成為軍人。但是,我最憎惡戰爭的這種性質。——我的每一個部下,也都不是戰爭的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在戰場上兵戎相見的對手,也都是有生命的人。對我來說,這樣想是在刀對刀、槍對槍時的一種禮儀。——歸根到底地說,您所說的也是這麼回事吧。——就是說,無論何時無論出生在哪個國家,無論擁有怎樣的想法,人總是尊貴的存在……」

他將我不知何故就那麼毫無防備地脫口而出的話作了這樣的總結,我感到自己充滿了歡喜。

「是的。」我答道。

「剛才,我說在這樣的地方吃飯我感到不適應。」

「啊?」怎麼說起這樣的話題來了呢?

「您剛才講的話,對於作為軍人的我來說,聽起來確實有些刺耳。看得出,您是一位大家閨秀。——我可以說幾句讓您覺得不太好聽的話嗎?」

我只好點頭。那個人繼續說道:「我不想在那裡和他們同桌吃飯,是因為那裡有精美的菜肴。您大概不知道那些菜肴的價格吧?」

「……不知道。我在一個餐廳吃過晚餐,記得是五塊錢左右。」

「是嗎?我想,如果您知道我的部下們老家的生活狀況,您一定會感到震驚的,五塊錢對他們來說是個什麼金額。別說地方上,就是在這東京,很多人天不亮就開始不停地工作,干一天也只能到手五六毛錢。」

我無言以對。

「有五塊錢的話,就可以讓五十個飢餓的人吃上一頓咖喱飯……如果有眾多那樣的人能夠挺起胸膛,高高興興地加入到您所說的行進隊伍里的話……不管是一個怎樣的隊伍,我都會從心底里支持。」

羞愧這個詞,大概就是在這種時候使用的吧。

「您鄙視我嗎?」

那個人慢慢地搖了搖頭。

「恰恰相反。您有自己的思想。——請不要誤解。如果您聽了我剛才的話而開始絕食,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並不希望發生那樣的事情。」

「我……我叫花村英子。不好意思,能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嗎?」

那人立刻挺直了腰板。

「沒有及時奉告,請原諒。我是陸軍少尉若月英明。」

為了記住他的名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若月先生突然舒開他那帶著一絲少年般神情的嘴唇問道:「為什麼——您這麼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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