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不可思議的槍 第二章 基甸夢魘

我們得先回到之前,才能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從死亡到死亡——從勒隆、從貝爾特茲、從蒂諾在地球重力下的死亡說起,再到巴勒杜克橫死太空,把前因後果弄清楚。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請注意——黛安娜和伊阿古到處漂泊,從小行星雕刻的大宅,到棚戶區的泡泡串,甚至還有距離任何其他居住點幾千公里遠的孤立球體,薩芙一直與他們在一起,一路祈禱她的神——瑪拉,保佑他們所有人。至少,在那段時間,祈禱看起來還是應驗了的。

所有那些他們去過的地方里,至少都有一個伊阿古的朋友。和他相處的時間越長,黛安娜越是驚嘆於自己對他了解的膚淺。每個環境中,他都是個不同的人,而所有這些角色都和存在於黛安娜之前生活中的那個無處不在的順從的僕人毫無相似之處。

之前的生活。當然,黛安娜經常會想起之前的生活。自從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之後,六個月已經過去了,之前的生活已經蒙上了一層遙遠的、歷史般的銅銹。她之前真的那樣活過嗎?每次的鏡中一瞥都會讓她想起自己的姐姐,或者還有她的雙親,但那些念頭總有一絲疏離感。

「我不是應該更想念他們嗎?」一天,在又一班為期兩天的球體間航班上,她問伊阿古。

「你會再見到他們的。」伊阿古回答。直到稍晚些時候,將自己裹在毯子里,用帶子固定在牆上,準備入睡的時候,她才發覺,伊阿古根本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也會想起考庫拉上那突然發生的暴力事件。在她的記憶里,那一切感覺都不像是真的,不像真的,更像是虛擬現實。

她做了自己的第一個噩夢。

當時他們正在一個名叫基甸的球體集束里。那是一個混合型社區,居住著幾千人,其中的大多數都崇拜他們稱為阿彌的神。伊阿古去採購補給,黛安娜和薩芙都很高興他們終於擺脫了紅色朗姆2020的束縛。

這個球體集束的神學解釋權掌握在一位老婦人的手中,她戴著藍色的頭巾,上半身穿著一件長袖上衣,但下半身只穿了一條熱褲。她的腿上有好幾處明顯的圓形疤痕,都是腫瘤切除術留下的。她的名字很奇怪,叫做德菲妮厄姆·賈斯厄姆 ;很顯然,她和伊阿古是老相識。他們一起吃了頓飯——處理過的菌塊和球體里生長的水果,德菲妮厄姆與他們聊得很開心。

「我們的信仰認為——時間不是虛幻的——別管我們的敵人怎麼說!」她說。

「我絕對沒有這麼想過。」黛安娜嚴肅地向她保證,儘管半個小時前她才剛剛聽說這個教派。

「不!」德菲妮厄姆繼續道,「我們不認為時間是虛幻的!我們相信時間只存在了三十三年,就是神自己落入時間元素的那些年。神飛升入天堂後,時間就終結了。」

「之前不存在嗎?」

德菲妮厄姆解釋了她的胸針代表的意思,胸針的形狀是圓環形的,裡面有個十字。

「圓是女性身體的開口,阿彌就是從這裡來到這個宇宙的,十字架是他最後被釘上去離開這個宇宙的地方。合在一起是一個鐘面。在阿彌那裡,時間永遠都是正午、三點、六點和九點,正如永遠都是那幾個小時的整點、一刻、半點、三刻。這就是時間,所有的時間,都在阿彌里。」

「這樣啊。」黛安娜說。沒有bId的幫助,她只能在腦中使勁回憶古董鐘面的樣式。

他們一起喝了當地產的酸甜味的葡萄酒,黛安娜喝得有些暈暈乎乎。不時有基甸當地居民飄過,加入他們的討論。看起來,對於阿彌被釘上十字架死去又復活後的時間,當地人間也存在教義上的分歧。有些人聲稱時間實際上已經停止,但最近又開始了運行——又一次,將過去兩千五百年虛幻的背景故事嵌入其中——他們認為這是第二阿彌再臨的證據。還有些人堅持認為,時間仍然沒有再啟,我們仍然生活在沒有時間的宇宙里,所謂的時間流逝只是一種幻象,某種阿彌在世時代的遙遠回聲,在存在的介質中留下的某種駐波。黛安娜發覺她很喜歡梳理這些相互矛盾的神學理論中的神秘意義,探索這些虛幻的概念結構自我支持、不可證偽的極限。這也是一種解謎。之後,他們一起唱了歌,在猴麵包樹的枝杈間玩了人類的彈球遊戲。等到最後將自己固定在樹枝上準備睡覺時,黛安娜的臉上還帶著笑。

因此,噩夢是完全意料之外的事。她又回到了充滿壓迫感的地球重力中,站在考庫拉大宅大理石的地板上。喬德女士也在,她的旁邊隱約還有一個實體——不知為何,黛安娜很清楚——那個也是喬德女士,儘管看起來她沒有一絲喬德女士的特徵。伊阿古倒在地上,已經死了,血流得到處都是,觸目驚心,那攤血就像一隻巨大的扁蟲,閃著紅黑色的光。忽然,那攤血又轉頭爬回到了伊阿古的屍體上。看上去那攤血是要吞噬他,那畫面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黛安娜看了看喬德,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在考庫拉的大宅中。一想到並不清楚自己在哪兒,黛安娜嚇了一跳。

喬德女士開口說話,就在她這麼做的時候,火星和火苗舔舐著她的嘴角。

「羽毛還是鉛?」她問,「你必須得選一樣兒,我親愛的,羽毛還是鉛?」

黛安娜知道,不管選哪個,對她來說都會有可怕的後果,「哦,求你了。」她叫道,預感到恐怖未來的黛安娜流出了眼淚,「求你了,我能兩個都不選嗎?」

可喬德只是又重複了一遍:「羽毛還是鉛?」她的手裡拿著一把刀,是用未拋光過的粗玻璃做的,刀子緊挨著黛安娜的臉。

在她身後的什麼地方,刺耳的尖鳴正越來越響,就像下行電梯在制動,雜訊越來越響,聲音越來越可怕,黛安娜想:這個問題不能不回答,不管選哪個都是對錯各半的概率。所以,儘管這和我熟悉的、和我做的事都不一樣,但我必須要猜一個。只能猜。她張開嘴,準備回答這個不可能回答的問題時,她忽然意識到了那鳴叫聲到底是什麼。那是她自己死亡的聲音,不知為何,那聲音穿越了時間,來到了事情真正發生之前。伴隨著一聲鞭響,那攤血從伊阿古的屍體上一躍而起,扣在了她的臉上,鑽進了她的嘴裡。

她突然醒了過來,急促的呼吸中夾雜著劇烈的咳嗽和沙啞的尖叫。她的整個肺都燒乎乎的。薩芙正在她的身旁,「怎麼了,小姐?出什麼事了?」

恐懼已經刺穿了她的靈魂,她根本沒法控制自己。好長時間,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血!血!血!」尖叫出的話語間還夾雜著咳嗽。這幾個字引起了薩芙的警覺,於是她跑去叫醒了伊阿古。伊阿古端來一球古柯液,幫助她止住了咳嗽。

「怎麼了?」伊阿古問,「做噩夢了?」

黛安娜點點頭。

「那只是噩夢。」伊阿古故意用安撫的聲音說,「不是真的!」

「你不明白。」黛安娜喘息道,「做夢是我做……做我能做的事情的一個關鍵環節。這種夢……死亡!是死亡,毀滅馬上就要發生了。」說話時她的聲音還有些顫音,但說出來有助於她理清自己的想法——喬德那張可怕的臉、那奇怪的黑血生物,那窒息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栩栩如生。

「我從沒做過噩夢。」她說,「從來都沒有!夢境就是我的工作間。」

整個球體內亮如白晝,儘管幾乎所有的居民都在睡覺。

「可能是甜酸酒喝多了。」這是伊阿古的意見。

薩芙把自己固定在黛安娜的樹枝上,兩個人擁抱在一起,這確實幫黛安娜鎮靜了一些。沒過多久薩芙就又睡著了,但黛安娜怎麼也睡不著。她發覺薩芙的四肢慢慢地越收越緊,於是只得輕輕從薩芙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經過長時間的煩躁、折騰,她才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伊阿古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和十來個基甸人密談。黛安娜和薩芙則在德菲妮厄姆的陪同下探索了這個世界的邊界。黛安娜還在為昨天晚上的夢而不高興,她的情緒很低落。

「那個夢的意思就是死亡。」她對薩芙說,「意思就是死亡即將到來。」

「死亡總是會來的,小姐。」薩芙說,「瑪拉容許我們知道這麼多,他只隱瞞了時間。」

「時間。」黛安娜小聲說,「就快到了。」

從球體里的主帳出來時,伊阿古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擾。

「怎麼了?」黛安娜問,「革命。」

伊阿古回答,「他們現在就想開始。他們不願意聽什麼時機不對。」

「他們希望你來發動?」薩芙一臉難以置信地問。

當天下午,為了一塊燃料的價格進行過討價還價後,他們就離開了基甸。在貧民窟,討價還價是一項基本生活技能。通常是通過口頭的形式進行的,整個過程富於激情。不過在基甸,當地人會用頌歌來回應伊阿古提出的價格,雖然很迷人,但談判的力度絲毫沒有減弱。

該離開了。所有人都在機艙內固定好自己,飛船沿著一道螺旋線加速離開。最初的加速後,黛安娜來到了舷窗邊,看了看外面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