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他逐漸康復時,馬利亞人都派使節前來投降。他索要一千名人質,但是如數送來以後,他認為誠意已明,便釋放了他們。

朝覲隊從臣服的印度各邦源源到來,進貢各種禮物——盛滿珍珠的金碗、厚載香料而木材稀罕的箱子、織錦的遮陽棚、遍鑲紅寶石的金項鏈,也不乏大象。最壯觀的是老虎,由專人從幼崽馴化成年,系著銀鎖鏈踱步。亞歷山大覺得老虎比獅子更有王者的威武,說如果有空照料,他願意親手養大一隻。

對每個使團,他都會起床登上寶座,像健康人一樣接見。使節總是冗長地致辭,然後等人翻譯,亞歷山大答完又得翻譯。然後他會欣賞送來的禮物。我擔心那些老虎會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

傷口乾了,但看起來還很可怕。一天早晨,他歡喜得像孩子剛拔掉一顆鬆動的乳齒一樣,對我說:「看我取出了什麼。」給我看一根長長的肋骨碎片。此後不那麼劇痛了,但是皮膚還粘著筋腱,筋腱粘著骨頭,而且大夫說骨頭底下就是肺。深呼吸或者用胳膊都會引起疼痛,他的體力恢複得不快。然而他還是堅持辦理征伐時堆積下來的國務。

我們到達不久,羅克薩妮坐著遮幕的轎子來御帳問候丈夫。後來他告訴我,她的希臘語略有長進。她似乎謙遜柔順,關切也很充分。我已經聽說陛下去世的謠言傳來時,她的哭聲震徹營地。也許是真的悲痛吧,但她還沒有孩子,他一死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過了一個月左右,他重新行走如常,於是我們又開始航行,向水流與印度河的交匯處而去。一行人極有帝王出巡的威儀。在寬闊平緩的河面上,他帶著一萬步卒乘船,還不計騎兵及其馬匹。船隻掛著彩帆,船頭繪有眼睛,船尾滿是高高的鍍金裝飾品,糅合了希臘和印度風格。見他又站在艦首前望,我覺得安慰。

他在兩河合流處物色到一個理想的城址,駐紮下來。他仍需要休息,大半個冬天,我們都留在那裡。氣候頗怡人,但我還是懷念山間。

自從他有了安頓之所,各地的人都來覲見,最遠的來自希臘。但是羅克薩妮之父奧克西阿提斯是意外的訪客。他偕同長子到達,排場不小,自言因巴克特利亞某地的叛亂而焦心。我相信,他實際是來查探其孫兒——未來的大帝——是否出生在即。

即使亞歷山大願意,他在印度的征戰也極少有能帶羅克薩妮的時候。但是我猜想奧克西阿提斯覺得事在人為。如今亞歷山大自稱身體不錯,甚至能騎馬(「只是傷口有點粘著,多活動就會分開的」),因此他不能說少去後宮是由於箭傷。其實幾星期前他已經能做愛了——跟一個會照顧他的人。我隨同別人去上游散心,乘船觀覽鱷魚,避開翁婿的會晤。識相的人永遠知道何時消失。

亞歷山大送給丈人一個行省作臨別禮物。轄區在巴克特利亞極東處,帕拉帕米索斯山下,遠離波斯的幾座王城,會有一位馬其頓將軍與他共治。我揣測那將軍受了詔令,要讓他被政務羈束在當地。

春季來時,亞歷山大已經能西行出海。但是沿途都是那種祭司統治的邦國,讓他打了艱難血腥的戰役。他禮遇所有承認他的民族,但如果他們在他去後反叛,他決不輕饒。他從來不能容忍背叛。

起先他把圍城的苦差交給將軍們,卻彷彿放不下心病一樣,連對我也不耐煩。不久他親上戰場,回來時幾近累倒;無論他用左臂抬盾還是勒馬,變硬的傷口都會扯痛。醫者給了我一些軟化傷口的藥酒。塗藥是我當時能用手給他的最大快慰,他太累,無法享受更多。

他兵分兩路。克拉特魯斯率領一路,會經過開伯爾山口返回波斯,途中平定巴克特利亞;年老和身殘的士兵、大象以及後宮都隨行。不知羅克薩妮作何感想——她聞知亞歷山大本人的路線後,大概會比較平和了吧。過冬的時候,亞歷山大沒有完全冷落她,但是大帝的子嗣仍遙遙無期。

要是從前,此時我只得跟大隊走易行的路。現在連想都不會想了。即使我能預知前路之難,我也不會改變選擇。

時值夏季,邊疆未曾平定,新城市和新海港也尚待建立,我們已經準備好向周流洋出航了。

他沒有讓全軍上船(他只是想去看看那奇觀),不過我們仍舊儼然是一支艦隊。此時他已經恢複戰前的精力,預備物色一個河港的地址,並且滿懷期待。

印度河近河口處十分開闊,連奧克蘇斯河比起來都像是一道溪流。我們覺得它已經是一個海,直到周流洋的風第一次襲來。我們的船幾乎被掀翻,艦隊履險上岸,幸好無人溺水。我想,也許大海對亞歷山大已經比較客氣了。

木工把船修好後,我們帶著領航的印度人出發。就在他們說快要入海的時候,風重新颳起。我們連忙靠岸,拋下船錨。然後水退走了。

越退越遠。船隻落在無水的高處,有些陷在淤泥中,有些歪斜在沙堆上。沒有人知道緣故,這彷彿是最可怕的預兆。我們有的水手和划槳人來自地中海,他們也一輩子沒遇見過這樣的事。風暴再大也只是風,可這是什麼?!

有些埃及來的人說,如果是像尼羅河一樣,我們恐怕得在這裡耗上半年。誰也無法問清楚那些印度人,他們講某種土語,打著手勢說水會回來的,但是我們弄不明白時間,只好扎了營等著。

天一黑水就回來了。一浪接一浪地撲近,抬起擱淺的船,使船舷互撞。我們準備好把軍營移到安全處,不知該遷出多遠。但是水恰好在原先的位置停下。翌晨又退去了。我們找到一個通譯解說印度人的話,才曉得大海每日都這樣運行兩次。

不管亞歷山大港的人怎麼說,我擔保這是實情。就在去年,有個曾經航行越過赫拉克勒斯之柱 、到達伊比利亞的腓尼基人告訴我,那裡的海也是這樣的。

船隻再次修理過,周流洋也終於來到眼前。在陸地盡頭,亞歷山大向他最重視的那些神祇獻了祭品,我們就出海了。

風輕天藍,海卻深濃得多,近於板岩色。細浪泛出晶瑩的飛沫。我們航過兩個島嶼,然後行駛在世界的邊緣上。

亞歷山大看足海景以後,向波塞冬奉獻了兩頭公牛。大海對我的肚子作怪,我的血腥氣直往上沖,連忙跑到船舷邊。我看見海上躍出一條銀魚,身段苗條,長約廿寸,在海面掠過飛槍之距,入水濺起浪花。只有我看見了它,過後除了亞歷山大也沒有人相信我。連他也不願讓此事寫進日誌里。但是密特拉在上,我發誓這是真的。

祭神的公牛從甲板投進了大海。亞歷山大不只是酬謝海神讓他看見周流洋,而且要海神保佑他的老朋友尼阿卡斯和整支艦隊。他們將航進大海,順著海岸從印度河一直駛到底格里斯河,沿途尋找濱海的城鎮,物色建港之地。如果能建立一條從波斯直通印度的商路,省卻漫長艱險的馬幫之旅,亞歷山大認為會對人類功德無量。

海岸一帶據說荒蕪不宜人居,因此他會在陸地與艦隊並行,提供補給並開鑿水井。他自己當然選了最艱難的任務。我們波斯人都對他說,此路以沙漠聞名,居魯士也曾經在那裡遇險。我告訴他:「印度人愛講他走出沙漠時只剩七個人。不過也許是他們的虛榮心作祟,因為他本來要吞併他們。」

他笑道:「他是很偉大。但是我們已經走得更遠了。」

我們在仲夏出發。

雖然沒了克拉特魯斯的大軍,我們仍是一支多民族的浩蕩隊伍。士卒的婦孺成群結隊,腓尼基人也緊隨。他們向來願意為了做生意迎難而上。我們在未知的土地上會遇到什麼,並無把握。他們認為值得跟著冒險,至少最初是這樣想的。

東格德羅西亞是香料之邦。甘松香的毛茸茸的葉子依地而生,像草,在腳下碾成芳香馥郁。低矮的沒藥樹,枝幹淌出樹脂,迎著光猶如琥珀。喬木林中,淡甜的花瓣飄墜到我們身上。這片樂土的山山穀穀被我們拋遠以後,腓尼基人也不見了。他們聽說了前方的情形,決定留在香料之邦。

芳香的矮樹變為灌木,喬木也換成了荊棘。為了走向綠蔭的山谷,我們在旱地上縱橫的河道里急行軍,多石的河床要麼乾枯如骨,要麼只有不足盈杯的細流。迷陣般的山丘被風霜蝕刻得千奇百怪,像荒廢的堡壘、犬牙參差的城牆,或是聳立的怪物。在岩石遍地的平原上,我們只能不惜磨破腳皮,牽著馬走。還有龜裂的沼澤地,白花花一片鹽漬。那是不毛之地,只有即使無雨也能在石縫下塵土裡求生的東西。

起先我們離水源不遠。征糧兵向內陸查探,總能找到補給。亞歷山大派人帶了一批食物到海邊給尼阿卡斯,同時命令運送者尋覓水源。他們回來說,已經樹起一個航標,但是沒有建海港的合適地點。那裡渺無人煙,只有一些害羞可憐的傢伙,像野獸一樣不會說話,乾瘦毛長,指甲如爪。沒有物產,他們只食魚。至於水,有一些微鹹的小窪,連狗喝都不夠。這個人種想必是靠生魚中的水分活下來的。

我們繼續前行,到達沙漠。

那兩個月里我常對自己說,如果能活下來,我會從心裡抹掉這些時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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