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他建了十二座高如樓台的祭壇,祀奉希臘人的十二大神,紀念遠征的終點。寬闊的樓梯盤繞祭壇,供祭司們手捧犧牲登頂。祭祀倚天而行。如果他必須迴轉,至少也要隆重其事。

按原定計畫,他辦了運動會並上演百戲,讓軍隊休養。他們已經得償所願,都縱情歡慶起來。然後我們重新渡過大河,回到赫菲斯提昂為坡拉斯平定的行省。他建了一座新城市,在那裡等候亞歷山大。

他們獨處了許久。我百般無聊,找到卡蘭納斯問印度諸神的事情。他對我談了一些,然後含笑說我的道行長進了,雖然我什麼也沒告訴他。

赫菲斯提昂工作勤奮,這一點毋庸置疑。行省秩序良好,職官已經各就其位,他自己跟坡拉斯也交誼甚篤。這方面他是有天賦。我來之前,剛攻克西頓的亞歷山大甚至一度讓他選立當地的國王。他四處打聽,聞知波斯人罷黜已久的舊王室最後一個子嗣還活在城裡,一貧如洗,白天做園丁為生。但是他以誠實善良為人稱道,因此赫菲斯提昂將王位給了他。那些富有的貴族便失去爭奪王寵、互相傾軋的動機,這位國王也統治得很好。他近年才去世,舉國悲慟。是的,赫菲斯提昂確有眼光。

亞歷山大另一個童年朋友也一樣忙;尼阿卡斯是個細腰身、短小精瘦的男子,克里特島人氏。從前亞歷山大跟父親幾次鬧翻,他始終緊隨不棄,一度共同流亡在外。亞歷山大一直感激。離開地中海前,尼阿卡斯是亞歷山大艦隊的主帥,東征以來則只能待在陸軍里,現在他終於可以回到島民熱愛的水中了。在希達斯皮斯河邊,他正受命打造一支艦隊。亞歷山大打算順流航進印度河,再順流入海。如果他無法東臨周流洋,至少可以西航,進入同一個海。

軍隊原本希望直接取道開伯爾山口入巴克特利亞,現在聞知要沿河與艦隊同行。那裡的部落未曾投降,據說還很猛悍。士卒不大樂意,亞歷山大對他們說希望他們容許他離開印度,而不是逃走。自從他們拒絕前行,他的耐心減少了。他們看了看他,不再作聲。最起碼他們是朝著回家的方向。

亞歷山大從前認為,沿著印度河一直走,最終會到達尼羅河。兩條河裡都有蓮花和鱷魚。最近他才聽見河畔的土著說不是這樣。但是他覺得,還是會有值得一看的東西。

年老的科伊諾斯染上熱病,死在這裡,他究竟無法再看見馬其頓了。亞歷山大信守諾言,從來沒有報復他的直率,此時為他辦了莊重的葬禮。但是在他心裡,有點什麼東西已經改變。多頭的愛人 毀了信仰的完美。他們因為需要彼此而和好,還相愛著,但沒有真的忘記。

初夏的河岸很寬,停泊在沙灘上的艦隊十分悅目:二十槳或三十槳的長身戰船,輕巧的扁舟,各種形狀、各種大小的圓艇,以及又大又平的運馬船。

我注視亞歷山大的戰船,估算其容量。他會帶上我嗎?既然是戰船,他會不會覺得只應該帶侍從呢?我走陸路的話,就說不準何時能回到他身邊了。而且我會在赫菲斯提昂的隊伍里。他即將帶領大部分軍隊、隨軍人眾、戰象和後宮,在左岸行進。他不會給我難堪,但我覺得我會受不了。還有一件小事:我從來不曾跟著有羅克薩妮而無亞歷山大的隊伍前行。對赫菲斯提昂,我只需消滅自己的心魔,沒什麼好怕的;對她,我就不那麼肯定了。

我平白擔憂了半日。鼓起勇氣問他的時候,亞歷山大說:「怎麼,你想坐船?可以啊,有什麼關係。他們經常說我已經波斯化了,誰也不會吃驚的。你會游泳嗎?」

「噢,艾爾斯坎達,我想我能游的。」

他笑起來。「我也不會。」

坡拉斯王給我們送行,他的人民也幾乎傾國而出,來到河岸上。時值黎明,河上的船隻連成一串,極目不盡。亞歷山大的戰艦排頭,他站在船首,頭上戴著出航祭禮的花環。他敬奉了父神阿蒙、水域之神波塞冬、赫拉克勒斯、狄奧尼索斯,還有我們途經的河流——雖然希臘人污染河水(我自己也越來越不在意了),他們其實崇拜神聖的水域。每次灑祭酒,他都把盛酒的金杯一起投進河裡。周圍船上人人唱起了頌歌,兩岸軍隊加入齊唱,軍馬嘶鳴,戰象呼嘯。然後我們在船工喊號聲中順流出發,寬闊的水面依然映著晨光,寒涼而灰白。

亞歷山大曾經送給我許多貴重的禮物,這次帶我同舟,是他最好的禮物之一。事隔多年,我已經看遍了尼羅河上的節慶,但我依然這樣說。三十艘戰船領先,兩側船槳如翅膀律動;各式各樣的艦艇緊隨其後,綿延數里;兩岸有行列漫長的軍隊,包括重武裝的方陣步卒、騎兵、車輛、塗彩的戰象;旁邊跟著幾千個印度人,奔跑追趕,貪看這奇觀。馬群坐船本身就是十年不遇的景象。印度人好奇地跑著,吟唱著應和船工的號子,直到河流進入峽谷峭壁;陸軍也不見了,但歌聲不絕,是峭壁的迴音與綠枝上的猿啼。

這是我的魅惑之旅,勝過集市上的一切傳說。在船頭,亞歷山大抓著艏飾像的頂凸,凝神前望。他釋放出一種渴望的熱火,感染了我們所有人。我不再介意戰船上的談話沒有隱私,他又只睡在船尾的一個小篷里,而且航行結束前,我們幾乎沒機會觸手。投身未知的世界,我進入了他靈魂中為士卒所熟知的一部分。任何見聞都使我想到他。活在他的好奇里,無時無間,每一天都快樂。

敵界尚遠,我們經常上岸,接受酋長們的敬意。他會被請到繁花緊簇的王位就坐。會有馬戲和舞蹈看,通常不錯;還會有人唱歌,在我聽來像是乞丐在集市上哀號。然後我們會登船,揮別岸上的軍隊,繼續航行。

亞歷山大常說,一切好東西都有代價。河道變窄了,水勢湍急。一種壓低的咆哮,起先遙遠微弱,從兩水交匯處傳來,那是激流之所在。

我們早被警告,在峭壁間希達斯皮斯河與阿塞西尼斯河合流處,兩層水會衝撞出漩渦。但是關於那巨響,誰也沒有警告我們。駛近的時候,划槳手因震恐而節奏大亂,只是水流仍把我們向前推涌。船長歐奈西克瑞塔斯叫喊不要停止,劃得更用力些,船一打轉大家都會喪命。他們苦拼著。船長站在船頭,對舵手喊令,不斷調整航向。亞歷山大站在他旁邊,看著白浪,輕啟的嘴唇半含微笑。

落在河流的巨手裡,我只記得瘋狂的動作、驚駭的混亂,還有那種幸而使我啞口無聲的恐怖。一旦被拋進急流,誰也不能自救,包括亞歷山大。我不由得求告某位未知的神明,祈願溺水身亡後可以跟他一道再生。我們隨即脫險,仍舊起伏不定,下層的槳全數毀壞。傳奇里沒有一個動人的故事不說到考驗。

大多數的船安然通過,只是有兩艘相撞,船上一部分人得救。一找到理想的河灘,亞歷山大便駐紮下來。

這首歌結束了。

我們已經接近馬利亞地界,此邦的城市均未臣服,正積極備戰。這裡由祭司統治,他們跟卡蘭納斯一點都不像(他反覆告訴我們他只是一個尋找神的人,根本不是祭司)。連武士都聽這些祭司的號令。他們已經宣布亞歷山大和我們所有人都是污穢的蠻族。他們憎惡污穢,不過什麼是污穢就由得他們去說了。波斯人蓄養奴隸,但是奴隸在波斯人眼裡並不臟。然而,這裡從事賤業的人來自一個被征服的民族,雖是自由身,卻被視為極污穢,祭司和武士不吃任何落上他們影子的食物。但是這些人地位低,亞歷山大則不然。如果他的影子會污染他們,他的統治會怎樣?

在他入波斯前的西進道路上,這是最後一個民族。一旦征服他們,他就控制了從比亞斯河至印度河河口的全部地區。他的夢想受挫以後,印度的事現在是收尾,要一了百了。河上的魅力已經消失,在船頭暢想的青年踏上岸來,化為一個噴火的凶神。

他讓赫菲斯提昂的部隊提前五日出發,追擊向前面逃走的馬利亞人,又叫托勒密的士卒延遲三日離開,捕捉向後方逃亡者。布下陷阱後,他朝著獵物潛行。

我們走沙漠,需走一天一夜。這是近路,而且渺無人煙,艱苦但時間短。我們有大半個晚上睡眠。拂曉,亞歷山大帶著騎兵,直奔馬利亞人的第一個市鎮。

市鎮離營地不太遠,我騎馬去觀望。

那裡有泥磚築的城牆,田頭壟上站滿了人。他們在大路上設了許多哨站,攔截亞歷山大。沒有人看守無人取道的沙漠。

喊殺大作,騎兵策馬衝進田野。當地人即使持械也只是農具。無數馬刀在曙光中閃過,割麥一般砍倒馬利亞人。

我以為他會呼籲他們投降,像以往那樣。但是他們拒絕過一次,他決定不再給機會了。

他晚上回來時,城堡已經攻陷,戰士們滿身塵土和血污。軍隊休息進餐的時候,他發布了夜行令,以便在有人報信前突襲下一座城市。他自己沒怎麼休息。曾經照亮河流的光,已經變成白熱。

仗就這樣打了下去。那些印度人即使知道他在哪裡,也拒絕投降。他把最終棄甲曳兵的人全部俘為奴隸,數量甚大;但是許多人仍然戰鬥到陣亡,或者在家裡自焚而死。士卒的心腸也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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