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那一年我們最終沒有啟程去印度。在索格地亞納,亞洲各地的行省給國王送來整整一支軍隊,讓他操練。雖然士卒們受過馬其頓軍官的調教,但是訓練馬駒畢竟不同於使它熟悉主人的手腕。

這對於我是個奇景。合成大流士的軍隊的各族(往往還是同一些人)再次聚集,卻變化很大。他們不再是一群散漫的農人,手持自鑄的兵器,等著戰車上的長官指揮衝殺,背後還有人揮鞭驅策;而是步卒方陣和騎兵中隊,一聲令下便成形、轉向。

亞歷山大如儀穿著閱兵的全副甲胄檢閱了他們。他知道大家渴望看見一位君王。陽光下,他像神明一樣光輝。他命令士卒們開始演習,大家彷彿競相奪魁一樣積極。他站在小山丘上指揮這支征服之地的大軍,旁立各位將軍和一些波斯軍官;只要眾士卒一齊倒戈,一定可以把他消滅。那不會發生,就因為他知道不會。他是亞歷山大。

他攜妻回了巨石山一趟,禮數周到地探訪親家。看得出親家因為女兒沒有身孕而不樂,但是他送來厚禮,對他們很慷慨,又沒有另娶,能有什麼怨言?

一妻已經嫌多。他的自尊心不容他透露夫婦之私,對我也絕口不提。他知道我明白。聽說有的男人擇妻如母,據我所了解的奧林匹婭斯王后看來,她兒子正是這種人。但是他領悟得太晚了。

關於奧林匹婭斯,我聽說她性情暴烈、相貌美麗,總是與丈夫爭吵,一直到他死的那天——傳聞她在幕後參與策動了刺殺。她用愛來霸佔亞歷山大,離間父子倆,讓他們做不成長久的朋友。我們全都清楚她從來不守婦道,因為她的書信跟著亞歷山大走遍亞洲,內容不外是干預馬其頓的朝政,或是與攝政安提帕特羅斯的紛爭。據說有一次亞歷山大看完來信說,他住在她肚子里那九個月,租金實在太貴了。

這一切在我看來,都表明我們波斯人有資格教導希臘人如何應付女人。

也許我們已經教會了亞歷山大。而且他對女人雖溫和,但內心某個地方其實深埋著一塊鐵核,大概是他掙脫母親的控制時煉就的。他不跟羅克薩妮吵架,從來不忘記自己是大帝。她有她後宮的帳篷和家僕,那裡由她說了算。他不時駕臨一次,如果她惹他心煩就離開,相隔更久再去。他回到我身邊時,我一眼能看穿這些事——有些跡象,是擺脫了別處的厭煩後的放鬆。我從早年的訓練中掌握了這種本領。

新一批侍從已經從馬其頓抵達。他們遠在家鄉就聽說了反叛者的下場,怯生生地被帶到國王面前時不太敢說話。他對他們慷慨熱絡,很快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他們一旦放下心來,就爭先恐後地討好他;對我說話也很恭敬,感謝我的指教。他們的樣子還稚嫩。自從上一批侍從到達,我已經長了四歲。

一日在黎明前的昏暗裡,其中一個新來的侍從請我去見亞歷山大。他穿著浴袍坐在床邊,床的中央躺著裴瑞踏斯,佔了好大一塊地方。被灌藥以後,它一直沒有完全康復。

亞歷山大說:「它拚命想爬上來,我叫它下去。過了一會兒它又要上來,我覺得有點不對了。」

「它幾歲了?」

「十一。它本來可以多活幾年的。昨天見它一直沒什麼動靜。我是在伊利里亞的時候,從科提斯王的獵戶那裡得到它的,當時我跟我父親鬧翻了,在國外流浪。它那時長得像熊崽。我百無聊賴,它成了很好的夥伴。」

「你一定要給它刻個雕像,放在墳上。」我說道,「讓後世記得它。」

「我會給它更好的紀念。我的下一座城市就以它來命名。」

此城選址理想,士卒商賈都一致稱許,建在一個平靖的關隘上,通向印度。墳墓和雕像屹立在必經的城門旁。城市的名字叫裴瑞塔。

冰雪封山以後,我們在巴克特利亞東部過冬。雖然仍能接到快報,我們很久後才得知卡利斯提尼如何已經開始了他漫長的復仇,並至今未休。

他被捕的消息傳到,雅典像踢翻的黃蜂窩一樣沸騰。腓力王擊敗他們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本來腓力無意與雅典交兵,是他們的演說家狄摩西尼煽動雅典宣戰,最終使忒拜毀於兵燹。(年方十八的亞歷山大當時率先沖入敵陣。)戰後腓力對雅典極優待,震動全希臘。儘管如此——或許正是因此(誰說得清人心的迂迴?)——雅典人恨他,據說他們對刺殺他的計畫知情;他們也恨他兒子,雖然他僅因和平的使命而踏足雅典一次。陛下生前,他們不敢妄動;他一去世,就像雄獅死後的豺狼一樣撕扯他。

連亞里士多德這樣的大人物也受了株連,儘管他警告過他身為王儲的學生要提防波斯人。他被視為馬其頓人的親信,從此逃亡,終生不敢回去。一個較平庸的人接管學院,此後哲學家們也做了輿論的幫凶。

所以現在,陛下由於生前給予我民族的仁慈和榮譽,被稱為野蠻;因為曾經懲罰要謀殺他的人(最普通的馬其頓自由民也享有的權利),背上了暴君之名;他成了夸夸其談的武夫,雖然他在所到之處傳遍他崇敬的希臘文明,而誣衊他的人只不過是希臘的不肖子孫。

這些謊言有一個好結果:使托勒密王決定在有生之年寫出史實。現在他寧可專心寫書,把埃及的治理大部分託付給兒子。

「親愛的巴勾鄂斯呀,」我在埃及的朋友們說,「像你這樣讀遍希臘名著的人,不去雅典看看,怎能瞑目?風平浪靜的季節,去一趟並不苦。我給你薦一條船。值得看的一切我都列在單子上。你可以帶我的介紹信去會見博學之士。還猶豫什麼,遠得多的地方你都去過了。趁著年紀不太大,旅行還不是負擔,一定去看看。」都這樣勸我。但是安躺在此地黃金享殿里、如今比我年輕的陛下,他明白我為什麼不想去雅典。

春天終於來臨,去印度的時機到了。

整個冬季,國王會見了不少馬幫主人,還有來自高加索山以外的希臘人。他們從前去和馬幫互市,後來留居當地。現在他們為了久違的鄉音,或只是為了黃金,來跟他講起重山外的國家,那片五河大陸。

這些河發源於高加索山,最大的一條是印度河,其餘四條向它匯流。河套上的印度人大多為了血仇而爭戰不休,會歡迎任何人來共同殲敵。亞歷山大說從前希臘也是這樣,所以才被他父親所征服。

一日他聽一個遊歷最遠的人說,過了印度河再行軍半月,會遇到一條更寬的河——恆河,它不向西流而向東流,直入海洋。

我難得見他這樣興高采烈。雖然他一整天都在談這個,就寢前還念念不忘。「周流洋 !我們一定要穿越大地,到達世界的盡頭。我們可以北航去到攸克塞因海,或是南行繞到巴比倫。我們一定要站在海角天涯上。」

我說:「這會被後世的人永遠記得的。」

最近我常穿那件用在馬拉坎達買到的絲綢做的外衣,上面綉著蛇舞和繁花。那料子在燈光下藍幽幽的(為了給他洗浴,我已經脫了這件衣服),紐扣是一種淡綠石,沉重冰涼,刻滿神秘的符號。商販說,這衣料在路上足足運了一年。騙子,我想,他只是抬價罷了。

「你在想什麼呢?」亞歷山大笑問。我羞於承認自己瑣碎的心思,便說:「在想你會在世界盡頭建起的祭壇,艾爾斯坎達。上面刻著你的名字。」

「明天一早陪我去騎馬吧。我要讓牛首駿小跑一陣,不然它很快就會發愁的。它呼吸還順暢,但是要它翻山我真過意不去。」他仍在想念裴瑞踏斯。陸續有朋友送他良犬,可他一隻也不要。「你知道,」他說,「牛首駿快三十歲了。」

替他沖水時,我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剛才在他迎著燈光的金頭髮里,我看見兩根灰白的髮絲。

春暖令山路重開之後,我們以火祭辭行。新來的軍士只帶著必需之物,但是老兵們都擁有無數的戰利品,一車車滿坑滿谷的傢具、床和被褥、掛毯、地毯、衣物,大概是預備運回馬其頓的。這些東西除了可以賤價變賣來還債之外,目前並無用處。將軍的戰利品排成車隊。亞歷山大雖然向來給得多,留得少,也有幾車上好的物品和地毯。他命人把所有東西拉到一塊荒地上,牽走馱物的牲口,然後走到自己車前。附近已經生了一堆火,旁邊疊放著柴薪。他向每輛車扔進一個燃燒的火炬。

眾軍官事先已經得到告知,紛紛仿效。就連士卒也沒有猶豫太久。他們為這些財物流過血,勝利地裝車運走;現在他們厭煩再馱著累贅的行李了。何況人人天生都喜歡火,甚至小孩也會試著抓火,可見其神聖。烈焰騰躍起來,士兵們開始拋流火,先擲向別人的東西,然後隨處扔,像男孩子一樣大笑大喊,直到高溫把他們逐出。但是我只看著他們狂歡,想起我十歲時未成年已經變老,想起父親的房子屋樑上火光熊熊,思忖戰爭的浪費。

這次我們不太艱苦便越過了帕拉帕米索斯山。亞歷山大記取了上次的教訓。他在亞歷山大城待了些時日,當地總督昏庸無恥,須整飭綱紀。同時他派使者去謁見最鄰近的印度國王安斐斯,要求他表忠。從大流士一世以來,安斐斯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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