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他巡視自己新建的城市,聽取訴訟,撤換了那些貪贓枉法或者軟弱無能的總督。除了有幾次他短期出擊橫行商路的匪幫以外,朝廷一直隨駕。如今,往常的隊伍里又添上了羅克薩妮長長的車隊,內有她的女眷、侍女和宦官。

起先他常去探望她,多半在下午。大家很快看出他不樂意在那裡過夜。他喜歡將自己的一切留在身邊,包括我;也喜歡隨興遲歸,翌日不受打擾地睡到醒來。下午,他可以跟夫人用她會說的希臘語彼此問候,並且盡丈夫的責任,然後離去。

她沒有懷孕。這種事瞞不了人。童年就在馬其頓認識他的人說,他還沒有子女。但是他們也說他向來不在乎女人,因此這說明不了什麼。

她的親眷無疑切盼她有娠,但是其他人都不熱心。馬其頓人依然對粟特人沒有好感,覺得他們悍勇卻殘忍,而且隨時有叛變之虞。不錯,現在國王跟一半的粟特貴族都成了親戚,這行省也平靖了,但是士卒們決不情願一個粟特人的後裔來統治其子孫。他們希望她不孕。

然而他們還是追隨他。他以光和火吸引他們,像彗星拽著彗尾。此外,他也是他們的一家之長,他們可以像在故鄉找族長一樣來見他。他的公務一半與他們有關。所有隨他征戰的士卒,無論是馬其頓人、希臘僱傭軍,還是全身紋著狂放彩繪的色雷斯人,都講得出他的故事,比如他讓那凍僵的士兵坐在篝火旁的王椅上。而且他戰無不勝,這最為關鍵。

至於我,我的傷痛已經好多了。不錯,他從她身邊回來時,除了愛不剩什麼留給我,但是愛可以讓我好好活下去,而且我估計,我的停食期會縮短的。她讓他疲憊。雖然他從來不這樣說,我看得出。他做兩人的工作,是國王也是將軍,還經常是沙場上的戰士。他操勞一天後餘下的任何東西,我從不嫌少;他可以來找我,在睡意朦朧里獲取一點愛的溫存,隨即休息,而我會溜走讓他安睡。我覺得後宮的帳篷里決不會這樣簡單。那次鞭打可能助長了虛妄的希望。

不管怎樣,他探視的次數逐漸少了;即使去也很快出來,時間只夠向夫人問安。

菲洛思察托斯剛收到從以弗所運來的一箱新書。本來他沒有錢向像樣的抄書坊訂購,更付不起高昂的運費,因此我請亞歷山大首先送他這份禮。他像急切的孩子一樣開箱,說現在我們可以讀希臘詩了。

比起波斯話,希臘文很怪:詞句克制,語法又嚴。但是過了些時候,它終於向我釋放出光華。初讀到希波呂托斯出場,他把山花獻給那位只有他能看見的聖潔女神的時候,我淚水涌流。菲洛思察托斯拍拍我的手,不大自然。他認為我在哭從前的生活。誰知道,也許也是哭現在的生活。

我並不是一門心思只管歐里庇得斯。卡利斯提尼在比鄰的帳篷里(軍中奴隸紮營永遠用同一個布局)給侍從們上課,路過時我總能聽見些什麼,如果他講得忘形,甚至我不出帳篷就會入耳。

雖然伊思門尼歐斯信守諾言,他還是一有機會就跟我說話。有一天我問他覺得那些課如何,他笑起來。「我三個月沒上課了。嫌討厭,不想去。」

「真的呀?我看不見你的時候,總以為你在上課。你是說他從來沒有告你的狀?你這樣是可以落下責罰的吧?」

「本來是,但是我估計他巴不得我走。他覺得我太笨,學不了哲學。我們現在凈學那些個,其實都是他的觀念,我已經受夠了。剛剛開課的時候,我們倒是學了些有用的東西。」

太笨,還是太忠誠?沒錯,他不來,也許正中下懷。他單純,不像我有蘇薩宮闈的歷練。不中聽的話使他離去,而我是會留下傾聽的。

如今我的希臘語講得很流利了,以至於亞歷山大央告我不要完全丟掉波斯口音,他已經喜歡上我的鄉音了。但是卡利斯提尼每次走過,我總是沉默不語。他樂於認定一個蠻族少年無法掌握宙斯的選民的語言。他大概沒有想過亞歷山大竟會和我交談。

我確實不值得注意。那波斯孌童是個老故事了,比起那粟特妻子,根本不足以激憤。

那場婚禮以來,卡利斯提尼一直炫耀他的儉樸。他稱病缺席婚宴,翌日卻四處走動。亞歷山大仍願意消釋前嫌,稍後還邀請他來共進晚餐,但是他同樣稱病不出。無論什麼場合都很少有人請他去;他一本正經,往往讓大家掃興。那時我還不知道他自居為新的雅典第一賢哲(從前的蘇格拉底據說在聚會上是個好夥伴);倘若我對希臘所知多一些,應該會猜到是為什麼。無知如我,也能看出他力圖引人注意,因此每次路過他的課堂都會放慢腳步。說到某些事的時候,他會用一種特殊的語調。

春天破土而出,香似茉莉的白花開在路旁荊棘叢里,溪邊的百合也很茂盛,冰冷的風依然吼過峽谷。記得有一夜,亞歷山大和我纏綿在一起。他不願多蓋毛毯,覺得那有損意志,但是不排斥我。

「艾爾斯坎達,」我說,「哈摩第歐斯和阿瑞斯托吉頓是什麼人?」

「情侶。」他睡思昏沉地說,「有名的雅典情侶。你一定在蘇薩王宮的台基上見過他們的雕像,是薛西斯從雅典奪走的。」

「是握著匕首的嗎?男人和少年?」

「嗯。修昔底德的書里有……怎麼?」

「那些匕首是用來幹什麼的?」

「刺殺暴君希皮亞斯。但是他們沒有成功,只殺了他的弟弟,他從此更暴虐了。」他清醒過來,繼續講故事。「不過他們死得光榮。雅典人很看重他們。什麼時候我會把雕像送回去的。很古老的雕像,線條剛硬。美少年哈摩第歐斯,他還不配給你系鞋帶。」

很快他就會睡著的。「艾爾斯坎達,我聽見卡利斯提尼跟侍從們說,他倆殺死了暴君,是一件義舉。」

「是嗎?修昔底德說那是雅典人普遍的誤傳。我聽過一首老歌,講他們怎樣解放了雅典。」

我沒有說:「他講這個的時候,用了不一樣的語調。」我在埃克巴塔納見過叛變,先是從皮膚上感到不對;我覺得自己現在也感到了。但是我雖然能說希臘語,還沒有掌握它微妙的細節——音調轉變、抑揚頓挫等泄密之點。

「別殺他。」他笑著撫摸我,「不然亞里士多德不會原諒我的。」一陣風吹過床鋪,我們抱得更緊了。那天他做了三個人的工作,很快睡著。

半個月後,晚餐前替他篦頭時,我告訴他卡利斯提尼對赫莫剌爾斯另眼相看,課外總陪著他。他答說可惜,但愛情是盲目的。

「那不是愛情。索斯特拉塔斯才是他的愛人。我注意過他,他並不介意。有時候他也在場。」

「那又怎樣?我近來一直奇怪他們的態度為什麼變了。一定是卡利斯提尼的緣故。他永遠不知道謙恭和謙卑的區別。這傢伙真叫人厭煩。但是別忘了,他是希臘南方的人。他們整整六代以沒有主人為驕傲,以至於折損了一半最優秀的人才。薛西斯能長驅進入阿提卡 ,僅僅是因為他們無法服從一個領袖。所以如果我父親想做的話,他也可以洗劫雅典,我也一樣。但是薛西斯之後、我們之前那三代人,他們確實優秀,當時雅典是那一切的中心,直到妒忌再次摧毀他們為止。我只去過雅典一次,但還是能感受到當年的輝煌。」

「艾爾斯坎達,你在外面從來都不會梳到底嗎?發梢上全打了結。既然卡利斯提尼討厭有主人,他為什麼要來?」

「因為我父親重建了亞里士多德的本城,當做是我的一筆學費。那座城是在我小時候的色雷斯戰爭里燒毀的,卡利斯提尼的本城奧林索斯也是那時候毀的。他嘴上不說,其實以為自己也值那麼多錢。但是亞里士多德派他來,是為了讓我繼續做個希臘人,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的頭髮篦完了,但我還是撥弄著,讓他說下去。

「奧庫斯用酷刑殺了他最好的朋友,一個同學。他在馬其頓接到消息,對我說:『不要忘記要把希臘人當做人,把野蠻人當做供人類使喚的牲口。』」他將我的手貼上他的面頰。

「他心智偉大,但是他沒有跟我來到這裡。我和他通信,每建一座新城都告訴他,因為是他教會我民政和法律。不過我讓他失望了。既然居民有巴克特利亞人、色雷斯人、暴富的馬其頓人和一些無地的希臘人,變局這麼大,他不明白我為什麼不頒行一部憲法,反而留給他們一支衛戍軍,一部刑律。我在亞洲的希臘城市可以實行民主,那裡的人懂民主。但是應該對所有人公平……我還是會寄給他禮物,不會忘記他對我有恩。甚至對卡利斯提尼我也忍著,雖然他永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大代價。」

我說:「陛下,我希望他不再讓你付出更多。你的頭髮該剪了。」他從不捲髮,情願頭髮一綹綹的隨意披下,像獅鬃一樣,但是也會仔細修理,保持髮型。早年我從理髮工的抹布里偷了一綹,現在還放在一個小金匣里,發色依然光亮如金。

我不再言語。倘若我喋喋不休,他不會細聽的。探視過後宮的那些日子,他都更缺少耐性。

春天到了,我們往山嶺高處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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