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叛離貝索斯的兩位貴族之一——斯皮塔梅內斯圍困了馬拉坎達。派去解圍的第一支部隊被擊潰後,亞歷山大親自出征。斯皮塔梅內斯聞知他正在逼近,撤兵逃進北方的沙漠。秩序恢複時已近冬季,亞歷山大為了監察西徐亞人,在奧克蘇斯河畔的扎瑞阿斯帕過冬。

這城鎮在渡口北邊,規模中等,奧克蘇斯河流經此地,水面極寬。居民在附近廣掘水渠,引河水種滿綠樹青禾。外面就是沙漠了,這裡夏天想必是火爐。我在別處從未見過這麼多蟑螂。多數人家會養蛇來捕蟑。

亞歷山大住進總督的宅第。這是真正的磚屋,在這泥屋為主的地方算得上一項奢華。他命人掛上精美的織毯,擺進上好的傢具,布置出王者之風。我高興看見他對自己的地位不再那樣隨便了。他新做了一件紫底鑲白邊的漂亮袍子,是大帝御用的顏色,預備在國務場合穿著,還第一次戴上了錐形王冠。

我義不容辭地告訴他,所有波斯人都希望他審判貝索斯時這樣打扮。國王審判篡位者,必須有國王的儀錶。

「你說得對。」他說道,「這是波斯的事情,一定要照波斯的習俗辦。我正在聽取意見,收集可循的先例。」他在房裡來回踱步,對自己皺眉頭。「會是波斯的刑罰,先取鼻子耳朵。如果比這輕鬆,奧克薩瑟瑞斯是決不會滿意的。」

「當然了,陛下。他是大流士的弟弟嘛。」我沒有說,「不然他為什麼要投效一個外邦的國王?」他自己明白。

「那不是我們的風俗,」他說著,繼續踱步,「不過我會那樣做的。」

他言談中沒有露出猶豫。然而我擔心他會改變主意,以至於挫傷他在波斯人心中的威望。我父親只因為忠誠就遭受此難,反叛的人憑什麼躲過懲罰?況且我還欠著另一筆債。

「艾爾斯坎達,我告訴過你嗎,大流士被人拽走以前說,『我已經沒有能力懲辦逆賊了,不過我知道誰會懲辦的。』貝索斯以為他指的是我們的神,但他說,他指的是你。」

他停下步子。「大流士這樣說我?」

「我親耳聽見的。」我想起從前御賜的馬匹、銀鏡和項鏈。我有義務。

他又踱了一會兒,然後說:「嗯,必須按你們的風俗辦。」

我對自己說,安息吧,苦命的國王,不管經過審判之河抵達天堂後,你還剩下多少。原諒我愛著你的敵人。我已經儘力贖罪了。

我在街上看到貝索斯被押去受審。他比我那天晚上的印象縮小了一圈,臉色陰沉如土。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他們剛把他押出來,他就看見了奧克薩瑟瑞斯和亞歷山大並排騎著馬。

假使他當初和納巴贊內斯一起投降,他會免於刑罰。奧克薩瑟瑞斯投奔亞歷山大是後來的事,他不可能使亞歷山大收回諾言。無論奧克薩瑟瑞斯意願如何,亞歷山大可是沒有對納巴贊內斯失信。我經常猜度貝索斯為什麼要僭戴王冠。出於愛民?如果他治理有方,人民怎麼會拋棄他。我估計是納巴贊內斯先鼓動他自立為王的,然而他缺乏納巴贊內斯的圓滑,既不能號令群眾,又捨不得放棄王位。

審判用希臘語和波斯語,會眾意見一致。他會先被割掉鼻子和耳垂,隨後送到其反叛之地埃克巴塔納,在米底人和波斯人的集會上被釘死。這一切安排都合乎程序,而且遵照習俗。

我沒有擠進人群里看他被押走。他創口新鮮,我怕他看上去會像我父親。

過足日子以後,埃克巴塔納有人來報告他的死訊。他是挨了將近三日才死的。奧克薩瑟瑞斯不遠千里騎馬去觀刑,屍體解下來以後,他把肉切成小塊,拋進山裡喂狼。

大半個冬季,朝廷留在了扎瑞阿斯帕。

帝國各地都有人來覲見。亞歷山大學會了怎樣隆重地款待國賓。一日黃昏,晚餐在即,他剛穿上波斯袍子,我替他整勻衣褶。

「巴勾鄂斯,」他說,「波斯貴族沒膽量告訴我的話,以前你對我說過不少。關於他們行跪拜禮而馬其頓人不這樣做,他們感想多嗎?」

我知道他終有一天會問我的。

「陛下,他們確實有感想。這我知道。」

「什麼感想?」他轉身看著我,「有人說過嗎?」

「在我面前沒有,亞——歷——山大。」我仍然要慢慢來才能念對他的名字。「沒有人會對我說的。不過你出於禮貌,眼睛只能注視你接見的人,不像我想看哪兒就看哪兒。」

「你是說他們看見波斯人行禮會生氣?」

這話比我希望的要難說。「並不盡然,艾爾斯坎達。我們從小知道對國王應該這樣行禮。」

「我明白了。是看見馬其頓人不這樣行禮而生氣吧?」

我理著他腰帶下的襇褶,沒有答話。

還沒理好,他已經急躁地動來動去。「我知道。何必為難你告訴我?不過你總是對我說真話的。」

其實,我有時說的只是哄他高興的話罷了。但是有害於他的謊言,我確實從來不說。

那天晚餐席上,他著力觀察了一番。我覺得他還清醒時看到了許多——扎瑞阿斯帕的酒宴是無法清醒至終的。

他說得對,奧克蘇斯河的水對於不喝著它長大的人是毒藥。我估計本地人也有中毒而死的,只是他們早夭,來不及生育後代。

此地不產葡萄,酒是從巴克特利亞運來的,很濃烈。但是他們在一份河水裡兌上三倍的酒來解毒。

雖是冬季,天氣只近於涼爽。波斯主人決不會在端上甜點心以前捧出酒來,馬其頓人則從一開始就舉杯。波斯賓客會優雅地小口抿著,馬其頓人卻向來開懷暢飲。

偶爾喝醉一場,那又何妨?不過每晚豪飲烈酒,人就被酒控制住了。假使陛下駐蹕在山間清泉邊過冬,不知可以免去多少悲哀。

他並沒有夜夜酣醉。深飲的程度取決於他在酒席上的時間長短。他不像別人,一開始就乾杯飲盡。他坐在那裡,酒杯擱在面前,聊了又喝,喝了又聊。以杯數論,他喝得不比從前多。然而巴克特利亞的酒本應兌上兩倍的水。現在他喝的每一杯,烈度都比從前翻了一倍。

有時他深夜才休息,就會睡到中午。不過如果有要事待辦,他總會早起,精神奕奕,準備就緒。他甚至記得我的生日。晚餐時,他提議眾人給我祝酒,稱讚我忠誠的服務,又把他剛用過的金杯遞給我共飲,還親了我。馬其頓老軍官看來都很錯愕。因為我是波斯人,是宦官,抑或是因為他不羞於把我帶在身邊?我無法論斷,大概三者兼有吧。

他對跪拜禮耿耿於懷,一直在思考。「將來必須有個改變。」他對我說,「不是讓波斯人變,這習俗太古老了。如果像大家說的那樣是居魯士開創的,他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艾爾斯坎達,我覺得是為了民族和睦。這曾經只是米底人的風俗。」

「我說嘛!兩個民族都忠誠,但是沒有哪一個地位更高。我跟你說,巴勾鄂斯,我見過一個波斯人——他的封號可以追溯到比居魯士更早的時代,舉止高貴至極——他拜倒在地,而一個直到父輩還披羊皮禦寒、由我父王從庶民提拔上來的馬其頓人,卻像看狗一樣居高臨下地瞧著他,那一刻我真想把那傢伙的頭打下來。」

「別那樣,艾爾斯坎達。」我勉強笑道。

樓下的廳堂相當寬敞,樓上的房間卻很逼仄。他像籠中豹一樣轉身。「在馬其頓,貴族很晚才學會服從國王,他們覺得那是額外的謙讓。在我家鄉,我父王在位時,他接待外賓會變得彬彬有禮,但我小時候的晚餐就像農人過節一樣大吃大喝……我知道你們民族作何感想。我身上流著阿基琉斯和赫克托爾這兩脈的血,更遠的祖先是赫拉克勒斯 。再遠的就不必提了。」

他正準備洗濯上床,夜不太深,然而酒意依然令他逸興遄飛。我擔心他的洗浴水要冷了。

「跟士兵就簡單。他們也許覺得我在戰場以外有些癖好,不過在戰場上,我們彼此是知己。那些有地位、必須請來和波斯人同席的人可就不一樣了……你明白嗎,巴勾鄂斯,在我家鄉,大家認為跪拜禮是用來敬奉神明的。」

他的聲音有些異樣,聽得出來不僅是在教我。我了解他,能感覺到他心緒的波動。我想,有何不可?就連士兵都感覺到了,雖然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感覺到什麼。

「亞——歷——山大,」我一字一頓地說,讓他知道我字斟句酌,「人人都知道,錫瓦的神諭是不會說謊的。」

他用深邃的灰眼睛看了看我,一言不發,然後鬆開腰帶。我替他脫去衣服。他又望了我一眼。如他所願,我看見他肩膀上飛彈的傷疤,大腿上的一道劍痕,以及小腿正面紫色的創口。確實,從這些傷口流出來的是鮮血,不是神明體內的靈液。他也想起自己喝了髒水那一次。

他注視我的眼睛,半含著笑。但是他的眼睛裡有一種我或是任何人都不能參透的東西。也許錫瓦的神諭知道。

我撫摸著他的肩膀,親了親彈傷的疤痕。「神性就存在於肉身里,身體是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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