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和菲洛塔斯一同死於亂槍之下的,還有林克斯提斯家族的亞歷山德羅斯。他是王室支系,名列第二的馬其頓王位繼承人,弟弟們參與了刺殺腓力王的陰謀,而查不出他有涉案的嫌疑,因此亞歷山大帶了他隨軍。這次迪慕努斯諸人似乎有意擁立他為王——這個地道的馬其頓人,想必會把蠻族放在合乎希臘眾神意志的地位上。

他被告知即將受審,預備了一篇辯白的演說。然而站在集會上的時候,他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大家都說他像一隻呱呱叫的青蛙。他們出於蔑視判他死罪,說厭煩這樣的人當國王。有一兩個被告人的申辯言之成理,得到釋放。帕曼尼恩的死訊傳來時,我們已經又在行軍路上了。

士卒的反應很平靜。他們自己判了菲洛塔斯死罪,願意相信他父親也有罪證。腓力王一手栽培的舊派老軍官卻記得亞歷山大出生那天,帕曼尼恩替國王打了場勝仗——只有他們心緒難平:看來腓力才是地道的馬其頓人。如果他解放了亞洲的希臘城市,應當會滿意地還鄉做希臘盟主,實現他一直以來的志願。

我們的移動之城在荒野里艱難行進。夏天把土地烤成棕色,如今呼嘯於巉岩間的秋風又讓這裡寒嗖嗖的。在這險惡的山鄉,隨軍的體弱者紛紛死去,同鄉在干硬的土地上掘坑,埋葬了他們。沒有人挨餓——車隊從西邊過來,運輜重的牲畜因長途而消瘦。我們費力地前進,多數時候並沒有亞歷山大同行。情報說貝索斯正在東行,亞歷山大在荒原上四處搜尋著他。

他們過上十天半月就會回來,給養耗盡,人瘦馬飢。遇到頑強死守的山堡,他會出動一車隊的攻城裝備:拆零用騾子運送的弩炮;造雲梯的木材(如果當地缺樹);若能帶上山,還會有十對公牛拉動的顫巍巍的攻城塔;以及運傷兵的擔架(如果道路崎嶇得無法通車)。他會事必躬親,騎著馬沿線巡察。在萬千士卒里,他認識的人多得難以置信。他們經常一起大笑,有時士兵跟著國王,有時國王跟著士兵。

士卒們覺得國王是自己人。多數人甚至沒見過波斯裝束的他,只熟悉他穿耐用的希臘衣服和舊的皮鎧甲,邊緣處已經露出裡面的鐵片。他們年輕的常勝將軍就是最地道的馬其頓人,跟大夥一起流汗、受凍、挨餓,不見眾人飽餐,不見傷兵受看護,他決不肯安坐;他的寢處永遠不比士兵的乾爽,他的勝利都是冒險奪來的。他授封波斯人為總督又怎樣?如果某些馬其頓人做了總督,可能會榨乾整個行省。他們想要應得的一份戰利品,而他的分配是公正的。如果他閑時跟大流士的男寵睡了,那又怎樣?他也有權得到他的一份。只是他們開始想家了。

他們掠奪了精品,囊括名城的財富,在金海里游泳。我聽說有一次運珍寶的車隊里一頭騾子失了蹄,牽騾的軍士不敢怠慢,扛起那沉重的包袱蹣行。亞歷山大走上來,說道:「再堅持一會兒,抬到你帳篷里吧,這是你的了。」他們的生活便是如此。他們從我們波斯人這裡搶夠了,再無所求。

亞歷山大不這樣,他的飢餓隨食量而增長。他喜歡勝利,而貝索斯尚未征服。他喜歡華美,我們的宮殿與禮節使他知道了華美的極致。童年的教育要他鄙視我們,他卻在我們的貴族裡發現世代相傳的俊美和英勇。還有,他也發現了我。他喜歡治國,而這是一個政道廢弛的大帝國,他才剛握住韁繩。關鍵是,他有渴求。裏海關在望之際,我有過一瞬間熱切的喜悅,而他的熱情深入遠方,憧憬著行旅人傳說的奇觀。渴求太強的人遲早會有巨大的痛苦。

然而他依舊能令士卒們忠誠。他像居魯士一樣有種魅力。他也告訴他們,未除貝索斯之患就撤兵不僅招人恥笑,而且會引來各族的反叛,他們會失去一切勝利與光榮。這話打動了他們。他們已經證明自己是蠻族的主宰,並且珍而重之。

從他們那裡,他會回到我身邊。對久違的做愛,他是享受的,雖然他可以離去更久,有別的事他需求更深。他喜歡來到他的另一個王國,從這裡得到愛,體會除了太陽之美,還有一種月亮之美。我發現他喜歡聽著集市上的長篇傳奇入眠,比如尋找鳳凰蛋的王子如何騎馬來到被一圈火包圍的堅固塔樓,如何喬裝接近懂巫術的王后。他喜歡我談起蘇薩的宮廷,聽到起床、就寢與沐浴的儀式,總是不由得笑起來,但是對覲見的禮節聽得認真。

他信任我。他不信任就無法生活。他也信任赫菲斯提昂,現在看來,這對我並非完全是不幸。

事實證明,菲洛塔斯的權力是過於獨攬了。現在國王把這權力分給兩位將軍:他從小認識的老軍官——黑臉克雷托斯,與赫菲斯提昂。

如果信任就是一切,赫菲斯提昂會獲得全部的權力。但是軍隊里也有政治,因為幫派已經出現了。每次國王有新的舉動,赫菲斯提昂都充當其右手,這是盡人皆知的。他熟習了我們的禮儀,又像伊朗貴族一樣挺拔英俊,而且,他們也佩服喜愛他。舊派的人說他波斯化了。敦實蓄鬚的克雷托斯與他平級,對舊派是一種安撫:他們並沒有被冷落。

這一切於我,只意味著赫菲斯提昂有自己的仗要打,會經常外出。

他已經證明自己善戰。他是馬其頓貴族之子,要追求光榮,即使這樣會讓他離開亞歷山大的身邊。我願意他獲得在外面能追求到的一切,因為我只需要一樣東西。

收穫季節,我們到達恩人谷。亞歷山大很高興找到此地。我給他講過這裡的故事,是他那本遺漏甚多的居魯士傳記沒有提到的:居魯士的軍隊在荒原上挨餓,當地人給他們送來食物。他讚賞他們的美德,免其貢賦,給以自治權。部族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們繁衍下去,是些遲慢、害羞而安靜的人,寬臉龐,就連對士兵都很友好,因為從居魯士時代以來一直沒有人打擾他們。他們的山谷寬闊肥沃,吹不進北方的烈風。亞歷山大在這裡養息士卒,用他們從未有過的好價錢購買物產,並且承諾,膽敢傷害他們的人都會被立即絞死。

無論到了哪裡,他自己總是閑不住,經常外出打獵,也多半會把我帶上。他告訴我色諾芬說過,狩獵乃戰爭之模擬。在亞歷山大確是如此。他尋求的是危險多石的地形、長久的奔跑、兇猛的野獸——最好是獅子或野豬。我想起大流士在禁苑裡射殺圍捕的獵物。跟亞歷山大打獵回來,我總會累得奄奄一息,但是我寧死也不願承認。很快我便強健多了,歸來只覺飢腸轆轆。

我們在那裡駐紮期間,有位波斯貴族大擺壽宴,請了國王賞光出席。他上床時還沒有醉意。波斯人過生日慣於暢飲,但比馬其頓人酒德好。他在其中總是很小心,還防著朋友們多喝。

我侍候他上床的時候,他忽然說:「巴勾鄂斯,這麼久了我都一直沒問過你,你哪天過生日?」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哭了起來。我跪在床邊用手臂遮臉,他輕輕拍我,彷彿我是裴瑞踏斯。我終於說出以後,他向我挨過來,我聽見他強忍的一聲抽泣。太可笑了,我應該難為情才對。

他說我錯過了太多的生日,不等正日子,翌晨就送給我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馬和一個色雷斯馬夫。兩天後,我得到珠寶匠趕製出的一枚戒指,玉髓上刻著他的像。我將來會戴著它下葬的。我已經在遺囑里寫好,還添上了一條詛咒,防止殮工行竊。

恩人谷的居民不但善良,而且有公正的法律。他非常喜歡他們,臨別許之以多一倍的土地。但是他們只問能否得到峽谷尾端那塊他們惟一沒擁有的地方,以求完滿。他用他們的名義向阿波羅獻了祭品。

貝索斯在北方流竄,雖然並不見得能湊集起一支勁旅。亞歷山大的將軍和總督們忙於平定鄉間各地,他自己則向著大高加索山脈的外圍東進。他行動從容,在各地興建城市,留下紀念。

我記得第一次看他建城,就是在這一回行軍的路上,這些地方他都命名為亞歷山大城。地址是一座石山,易於防守,而且腓尼基商人告訴他,這裡有一條興盛的商路經過。一個終年湧出清流的泉眼將來會是公共噴水池的所在,而石山周圍是沃土。低處有一個馬幫經過的隘口,曾經是強盜出沒之所。每天,他帶著營造師阿瑞斯托布拉斯四處攀爬,在衛戍軍碉堡、集市、城門及其防禦工事的位置一一標記,確定街道的布局合理,有足夠的泄水溝來排污。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這些是低就。採礦劈石由奴隸來承擔,自由身的工匠從事建築。進度很快,讓我大為驚奇。

完工後,他得屯紮人口,遷入老兵,不只是馬其頓人,還有希臘人和色雷斯自由民,大多帶著征戰中得來的妻子兒女。他們歡喜得到農地,雖然有的人後來思鄉成疾。一部分工匠也定居下來。他們也許技藝一般(否則就會跟隨大臣和將軍繼續前行了),但是這裡沒有人相與競爭,而且他們到底將一點蘇薩或希臘的文明帶進了蠻荒里。亞歷山大給所有人留下法律,既不抵觸各族的生活方式,也不冒犯他們的神明。他很有分寸感,知道各族都會了解贊成的公義是什麼。

他全副靈魂放在建城上,終日工作到晚餐時分。他並不喝醉——這裡水質好,沒有人忍受乾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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