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我們波斯人有句老話,遇大事應當酒醉時考量,酒醒後決斷。

翌晨,我在納巴贊內斯房裡的地鋪上醒來。整夜他待我以親戚之禮,不曾對我輕薄。我的頭幾乎沒有痛感,好酒不會使人宿醉。清早的鳥鳴響徹森林。我努力回憶身在何處,霎時看見招待我的主人還在對面沉睡,才逐漸想起來,同時感到大難將臨。

昨晚我們聊了又喝,喝了又聊。我記得我問:「他們果真把自己塗成藍色嗎?」好像也記得夜更深的時候,他溫情而無邪地擁抱我,祈求神明給我護佑,還親了我。我一定是願意的。

一隻獵犬在兵營里長吠,士卒們開始走動了,我必須趁他未醒時想個清楚。有些話又回來了:「怎樣選擇由你決定,我沒有用謊言來哄騙你。我走後你會發現真實的情況,而且如果你得到寵幸,可以變成我危險的敵人。但是在我這個殺死大流士的人面前,你表現出對他的忠誠,相信你對我也會同樣守信的。你會由衷而中肯地評價我。」

他還說:「我剛受命治軍的時候,就費了一番工夫了解亞歷山大。知己知彼嘛。除了其他更實用的收穫,我還發現他把驕傲感帶進了寢室。他從來不跟奴隸或俘虜上床,我擔保他一開始就會問你是不是自由人,是不是自願來的。」

我的回答是:「那我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一隻小鳥踏著木窗檯放聲歌唱,喉嚨像心臟一樣搏動。納巴贊內斯還在安睡,似乎不擔心自己價值連城的首級落地。我也記得他說:「據我所知,兩次有邀寵之人提出給他買有名的希臘美少年,他都憤然拒絕。不過,我親愛的巴勾鄂斯,看來從來沒有阿諛者費心送他女人。」

我彷彿記得,他將我浴後仍濕潤的一綹頭髮纏在指間,當時我們都已經半醉了。他說:「拒絕書信上的一個名字,美麗的某某,並不需要很大毅力。但是看見真人——哈!那可就不一樣。」

我思忖自從國王死後,我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子。除了悅人的藝術,我不懂任何營生。我被人索求的東西只有一樣,連納巴贊內斯也想要,雖然他是為另一個人索求的。如果我繼續一無所靠地闖蕩,無需多久,就會淪落到十二歲時開始的境地。

然而離開我熟悉的一切去蠻人堆里討生活,是不堪多想的前途。誰知道這馬其頓人進了內室是怎麼一副模樣?我從蘇薩的經歷知道,一個外表平平的人關起門來可以是恐怖的。再說如果我不討他喜歡怎麼辦?

無論如何,未知的危險總好過緩慢的煎熬,那種折磨會像麻風病一樣侵蝕,最終令人從不屑苟活變得逆來順受。骰子只能擲一次,是贏是輸,來吧。

納巴贊內斯醒過來,挪動了一下,打個呵欠,向我微笑。早餐時,他終於問道:「酣醉時的決定,清醒的人贊成嗎?」

「嗯,大人,我決定去。不過你要給我一匹馬。我已經走了太多的路,而且,如果你準備把我獻給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應該讓我顯得有點身價。」

他大笑。「好開始!記住,永遠不要在亞歷山大面前貶低自己。你還會有衣服,不能是這些權宜的貨色,我會派人去扎德拉卡塔定做。反正我們也要等這些刮痕消了才行。現在日光下我才看清楚,你一路上是挺艱苦的。」他扳著我的臉驗看。「皮外傷,幾天就能好的。」

四日後,我們的馬隊向亞歷山大的軍營出發。

納巴贊內斯十分慷慨。我騎的栗色馬的鬃毛和尾巴均淡黃,比苦命的「老虎」還要漂亮。兩套精美的衣服,更好的一套我穿在身上,有純金的紐扣和刺繡的袖管。「親愛的小夥子,對不起了,匕首我不能還給你,」他臨走前說,「免得亞歷山大以為你是我獻來的刺客。」

我們後面就是那一隊尼賽亞馬,鞍布金穗離披,籠頭和玫瑰花腮飾熠熠生輝。納巴贊內斯和我並排騎行,像請願的貴族般衣著素凈而優雅,與他的馬匹一樣有血統高貴的外表。我祈求密特拉寬宥我對他的好感。

為首的嚮導是個馬其頓軍官,會說幾句波斯話,指給我們看下方平原上依山傍水的軍營。佔地不大,因為亞歷山大分了兵搜山把險,身邊只留直屬部隊。我們能看見他的帳篷,異常宏偉,屬於波斯風格。

納巴贊內斯說道:「那本來是大流士的帳篷,他在伊索斯截獲的。到了哪裡我都認得出來。」他說起伊索斯總是忿忿不平。我想起他的部屬在巴比倫說過,國王逃走前,他一直打得很出色。

在馬其頓人的眾目睽睽中,我們騎馬入營,一直來到御帳前的空地。馬夫牽去我們的馬匹,納巴贊內斯的名字報了上去,很快亞歷山大便走了出來。

至今我還清楚記得初見時的陌生感。他沒有我預想的那麼矮小,但是如果和大流士並肩,他當然會像是未成年的孩子,那個跟隨他出來的馬其頓青年也比他個子高。他身材中等,不過世人大概總期望他的高度與戰績相齊。

阿塔巴扎斯說過,他在波斯也稱得上漂亮。連日戴頭盔馳騁而沒有帽子遮擋,陽光已經灼傷他的皮膚,將白皙晒成發紅,近於北方蠻族的膚色,在波斯人眼裡並不值得羨慕;然而與北方蠻人黃褐的發色不同,他的頭髮呈亮金色,髮腳參差,長度介於頸項和肩膀之間,不平直也不捲曲,倒是有馬鬃般閃耀的質感。他向通譯轉過臉去的時候,我看見他的五官很標緻,只是顴骨上有個劍傷的疤痕。

少頃,納巴贊內斯鞠過躬,指指那一列送作禮物的馬匹,然後朝我看著。離得太遠,我聽不見他說什麼。亞歷山大卻也望了過來,我便第一次和他對上目光。他的眼睛像昨日一樣歷歷在我心頭,我自己的心緒倒記得不那麼清楚——是某種震動,是感到自己還沒有準備好。

我凝目低眉,上前行了跪拜禮。他用波斯話說道:「請起。」那時他並不會波斯話,只學了問候語和這一句,他顯然受不慣跪拜禮,看得出這使他不自在。行跪拜禮無需命令便可自行起身,但是沒有人樂意告訴他這一點。

我站在他面前,按照覲見國王的禮節眉目低垂。他突然說道:「巴勾鄂斯!」我吃驚地抬眼,他正中下懷。

他朝我微笑,像是面對受驚的陌生人的孩子,又對通譯說:「問這小夥子他可是自願來的。」

我說:「陛下,我會說一點希臘語。」

「說得很不錯。」他面露詫異,「那麼,大流士也會說了?」

「陛下,他會說。」

「那你知道我問了什麼。」

我回答,我是希望有幸侍奉他而自願前來的。

「可是你跟隨這個殺死你主人的人過來,是怎麼回事?」他的眼神變得冷淡,雖然不是為了威懾我,卻也夠了。

納巴贊內斯已經退到合宜的距離之外。亞歷山大瞥了他一眼,使我想起他不懂希臘語。

「陛下,」我說道,「大流士待我恩重如山,我會永遠悼念他。不過納巴贊內斯大人是軍人,他當時認為沒有別的選擇。」只見他眼神變了,若有所動。我說:「他真的後悔,這我知道。」

他沉吟片刻,然後突兀地說:「他是你愛人?」

「陛下,他不是,只是招待我的主人。」

「那麼你替他求情,不是因為對他有私情?」

「陛下,我對他沒有私情。」我想是他的眼睛而不是納巴贊內斯的告誡,提醒我不要貶低自己。我說道:「如果他是我愛人,我不會離開他的。」

他揚起眉毛,然後含笑轉向身後的青年。「赫菲斯提昂你聽見了?雄辯家,值得留下。」

那青年既不躬身也不用尊稱,徑直說道:「不管怎麼說,他們至少應該讓他死得痛快些。」

我驚異亞歷山大並沒有察覺那種不敬。「那時候我們快要踩著他們尾巴了,他們來不及的。」他說,「想不到他會講希臘語,可惜我沒趕上!」

他看過馬匹,藉助通譯稱讚一番,邀請納巴贊內斯進了御帳。

我在踟躕不安的馬隊旁等候,馬其頓人都看著我。在波斯人中間,閹者知道自己因為沒有鬍子而分外顯眼,但是這些青年全都沒有鬍子,置身其中使我深感怪誕。亞歷山大向來剃鬚,也喜歡大家效法。如果有人要求波斯士卒把自己弄成閹者一樣,他們一定會跟他拚命,不過我猜馬其頓人從來沒有這種聯想。他們沒有閹者,我是惟一的。

沒有人輕薄我。他們有紀律,但是缺乏在國王身邊應有的穩重,只站在旁邊貪看,而且不知道我能聽懂,把我當成馬匹一樣評頭論足。下級軍士說的是和希臘語差別甚大的馬其頓語,我聽不明白,但也猜得出。我強忍著委屈的淚水,心想,在這幫人中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御帳帘子一掀,亞歷山大帶著通譯和納巴贊內斯走了出來。國王說了幾句,向他伸出右手,我從納巴贊內斯的神情里看出,這是表示他被寬恕了。

他說了一席得體的話表忠,然後被准許離去。臨走時,他轉向我鄭重地說(通譯聽得見):「巴勾鄂斯,你要像從前侍奉舊主人一樣,好好侍奉新主人。」他去取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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